哪吒头痛得快要裂开，他似乎见过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可回首看来，心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留下。

“呕！”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伏在床边，胸前伤口被牵扯着隐隐作痛，眼前天旋地转逼得他不住干呕。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一只素白的手帕伸到哪吒面前，哪吒摇摇头把人推开，缓过一阵剧烈的不适后，才哑声问：“你是谁？”

来人一对凤目狭长，唇角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昨日我已与你说过了，我叫孔宣，是你的兄长，你在战场上伤了脑袋，也许影响了记忆。”

哪吒摸摸胸前的伤口，神色恹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孔宣不急不躁地捏起他的下颌，身后光华闪烁，哪吒瞳孔逐渐涣散，好不容易淡去的恶心感又卷土重来，铜镜里倒映出陌生的温驯神情。

“乖，我是谁？”

哪吒茫然道：“是兄长。”

“嗯。”孔宣满意地点点头，轻抚哪吒脸颊：“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哪吒果真闭上眼，身子蜷成一团，窝在矮榻上没了动静。

孔宣眼里的柔情即刻消散，负手出了营帐，对门外两人道：“给我把他看好了，我没回来之前不许离开半步。”

辕门外，李靖父子又来叫阵，孔宣走马而来，一摆红光把玲珑塔合着人一同绞去。

金木二吒见父亲被擒，兄弟二人四口宝剑飞来，孔宣手中刀急架相迎。只三合，金吒祭遁龙桩，木吒祭吴钩剑，总来孔宣把这些宝贝不为稀罕，又落在红光里。两人见势不好，欲待要走，被孔宣把神光复一撒，早已拿去。

姜子牙见此一阵折了许多门人，顿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叫着：“我在昆仑山也不知会过多少高明之士，怎怕你孔宣一匹夫！”

就催开四不相，愣头冲来。

杨戬不及阻拦，正不知如何是好，谁知孔宣却勒住马，并不上前迎，只是高声喝道：“杨戬！明日我要战你，给你送个宝贝哩！”

杨戬眸色沉沉地盯着孔宣，他督粮反营时见大军还在金鸡岭下，就知不好，上帐参谒，果然哪吒、雷震子等人俱遭擒拿，连黄天化也丧了命。

他不知哪吒在商营是否得知天化死讯，哪吒那样心思剔透的一个人，他怕这人又一时钻了牛角尖，把责任尽揽到自己身上。

此时三军阵前，杨戬只得抱拳回应：“奉陪到底！”

“好极了！”孔宣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鸣金回营。

营帐内没点灯，两个侍从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外，孔宣问：“人呢？”

一人答：“在里头，整天都没什么动静。”

掀开帘门，昏暗的光线中矮榻上空无一人，倒是从里间传来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孔宣头皮一紧，快步行至床边，果见哪吒侧身躺在他的床上，枕着他的枕头，披着他的毡被，胸前伤口一日没人处理，已隐隐有血迹透出棉布。

他毫不犹豫地一脚踹了过去。

哪吒几乎被踹得翻了个跟头，吃痛醒了，只觉得浑身无处不难受，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动，眯着眼勉强辨出是谁，囫囵叫一声：“兄长。”

孔宣已炸了毛，身后五彩光华都直愣愣竖上了天，他没心思陪哪吒演戏，只是使了力去拽他：“谁允许你睡到我床上来的！给我滚下来！”

“我难受……”哪吒初时声音不高，像喃喃自语，他伤口似乎感染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胸口说不上的憋闷，被孔宣扯急了，竟也逼出几分性子来，挣开手大吼：“我难受！你别碰我！”

孔宣也气，气得站在床边来回踱步，又拿他无可奈何，半晌才勉强耐下性子哄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舒服，可你也不该睡到这儿来，那边才是你的床榻，快下来！”

哪吒屁股压着枕头，一动不动：“我伤口又疼了，没有人给我送药，这个床不硌骨头，我就要睡这里，你不是我兄长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凶？”

孔宣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咬牙切齿道：“是为兄的错。”

哪吒追问：“错哪了？”

“……”

孔宣做出了自出世以来最大的让步，他分了一半床铺给哪吒，又在中间划出一道浅浅的分界线，明令禁止哪吒越过半步。

哪吒睡觉很老实，不会乱动，不打呼噜，不说梦话。可孔宣会，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在床上称王称霸，忽然枕边多了个人，只觉得浑身不舒坦，久久难以入眠。

哪吒几乎睡了一整个白天，夜里觉浅，几次被孔宣翻来覆去的叹息声吵醒后，忍无可忍地抱怨：“兄长，你好吵。”

“那就滚……”

“我是病人，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友善一点？”哪吒真诚发问，并由此发散思绪：“从前你是不是就总欺负我，不然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孔宣猛地坐起身，手指直戳哪吒的鼻尖，控诉发问：“你以为我就多喜欢你吗？”

哪吒盯着孔宣没说话，孔宣莫名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往回找补：“有一种爱，是无声的，就是我对你的爱。”

哪吒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对我的爱，是变态的，变态到不让我睡你的床。”

“那你现在躺的是哪里？”

哪吒把手指扒在被孔宣划分区域的边缘：“是我自己争取来的生存空间。”

孔宣还想说什么，可哪吒已经歪着头睡着了。他确实是难受的，被强制封锁情感记忆造成的身体不适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现在在睡梦中还轻皱着眉头，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低哼。

孔宣一言不发地盯着哪吒的脸瞧了半晌，才把毡被兜头罩到哪吒身上，背过身去睡了。

周营那头，杨戬皱着眉旁听武王与姜子牙商议退兵之事。

二更时分，辕门外来了陆压道人，忙忙急急，大呼：“传与姜元帅！”

军政官报入，姜子牙忙出迎接，二人携手至帐中坐下。

姜子牙见陆压喘息不定，问：“道兄为何这等慌张？”

陆压急道：“我闻你意欲退兵？”

姜子牙答：“正是。”

“切不可退兵！切不可退兵！”

姜子牙左右犹疑：“今阻兵于此，众将受羁縻之厄，三军担不测之忧，六十万军士抛撇父母妻子，两下忧心，不能安生，若真是天命所归，怎需强为？”

陆压听得直摇头：“天数已定，决不差错！元帅可听我一言，大抵天生大法之人，自有大法之人可治。如若退兵，你门下被擒众人俱无回生之日！”

姜子牙听陆压一番言语，也无主张，也不敢再言退兵。

杨戬见此上前一步请道：“老师可知那孔宣是什么来历？”

陆压道：“我只知它为混沌生灵，却不清楚来历本事，明日你要与他会兵，我有照妖鉴在此，你可以此看他是什么东西作怪，好以法治之。”

杨戬躬身应是。

次日一早，孔宣果然于辕门下点名要见杨戬。

巡营军卒报入中军，杨戬纵马长枪而出，任凭孔宣怎样言语挑衅，皆一言不发，只在旗门下把照妖鉴照着孔宣，看镜里面似一块五彩装成的玛瑙，滚前滚后。

杨戬心下暗思：这是个什么东西？

孔宣见杨戬不言不语，只管照，心中大怒，纵马摇刀直取，杨戬三尖刀急架相还。刀来刀架，两马盘旋，战有三十回合，未分胜负。杨戬见起先照不出他的本像，及至厮杀，又不见取胜，心下焦躁，忙祭起哮天犬在空中，要往孔宣脖颈上咬去。

谁知竟凭空从孔宣身后飞来一金镯，圆盘大小，咚一声砸到哮天犬背上，孔宣身后再华光一闪，哮天犬就轻飘飘落在神光里面去了。

“你是哪里来的反贼？怎么净做些背后放狗的勾当？”少年一柄火尖枪，脚下火轮旋转，挡到孔宣身前，瞪圆了眼去看杨戬。

“哪吒！”杨戬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又被少年眼中的戒备与敌意逼退了步伐。

少年的长枪直指杨戬鼻尖：“我问你呐！你叫什么名字？”

金鸡岭上悬挂的孔雀旗猎猎作响，天边是火一样红的层云，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中间横亘的护城河如同天堑。

杨戬喉结滚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脑中只剩下一句——哪吒不认我了。

“不必与他废话，杀了他，回来我记你的首功！”

孔宣眼里兴味愈浓，他爱极了这兄弟反目，恋人成仇的戏码，哪吒伤势未愈，又不听他管束，原本不是个轻易露面的好时机，可他等不及了。

火尖枪卷起焚天烈焰直刺杨戬咽喉，杨戬却仿佛入了定，一动不动。

哪吒眉头微皱，枪尖在即将刺穿喉结时突然偏移，在银甲上擦出刺目火星。他暗暗喘息，不知身体为什么擅自后撤半步，仿佛肌肉里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哪吒，我是二哥。”杨戬嗓音艰涩，眼里盛满悲光。

“二哥？”哪吒呢喃一声，心口刻满咒术的锁链就勒紧一寸，他目光空洞了一瞬，无意识道：“我没有二哥，只有一个兄长。”

“杀了他。”孔宣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哪吒头又开始疼，强忍住没痛呼出声，混天绫化作千道血刃破空而来，杨戬的银甲瞬间被割裂。他架起三尖刀把混天绫搅作一团，拉扯着骤然缩近了和哪吒的距离。

“那个贱人对你做了什么？”

哪吒一声不吭，翻身举起乾坤圈要往他脑门砸，杨戬举刀去挡，却又在刀锋即将触及哪吒颈侧时急转而下，削落几缕散乱的青丝，他已闻到熟悉的莲香里混着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哪里伤了？”杨戬瞬间乱了心神，恨不得抓着他嘶吼：“哪吒！说话！”

哪吒眼中却寒光一闪，笑得像偷了腥的猫，火尖枪突然从后刺出，直直刺进杨戬胁下。

噗哧！

是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杨戬身形晃了晃。

哪吒嚷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打仗便打仗，你话忒多，合该败在我枪下！”

见他收枪要走，杨戬彻底恼了，玄功突然运转，他一把折断插在体内的火尖枪，带着满身血污将恋人拥入怀中。

“该死！”孔宣见势不对，忙射出五道华光，要刷杨戬，可杨戬反手丢出一把杏黄旗，周身现出千朵金莲，护住身体，身后披风匆忙裹住还未反应的哪吒，化作金光瞬息就回了周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