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当真凶险,若不是我命大,真叫张奎给砍了脑袋,便回不来了。”杨戬有意提高音量摇头感叹。
哪吒仰面躺在床上,手脚摊开把一张床铺占了大半,紧闭双眼不肯理他,却又在听到这话时忍不住扭头看过去。
蓦地和杨戬带笑的双眸对上,哪吒被吓了一跳,慌忙翻过身去。
杨戬无声地笑笑,见这人真是一点位置都不给自己留,干脆在桌前坐下,阖目养神。
一会床榻处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杨戬唇角微勾,料想是哪吒看他不上床,偷偷往里挪了挪。
杨戬不动声色,依旧静坐,一会又窸窸窣窣一阵响,再睁眼看时,那人果然已老老实实躺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杨将军今日不睡,往后都不必再睡了。”
“……”杨戬知道哪吒的脾气,这话是说真的,随即起身上床,凑到哪吒耳边道:“我杀了张奎的马,又杀了他母亲,他明日必来报仇,到时你上阵便不必有所顾忌,料他没了马应当无甚厉害的手段。”
“……”哪吒背着身子听完,眨了眨眼,依旧不理。
“我伤口有些痛,你帮我瞧瞧,今日两度被擒,那绳索捆得人生疼。”
哪吒真当他被张奎伤了,一声不吭地坐起身,却见这人把上衣解了,露出肩头被他踹的一块痕迹,又青又紫。
“为什么不躲?”
“若是躲了,你肯与我干休么?”
哪吒轻碰了碰杨戬肩头那伤,没吭声。
“嘶——”杨戬故作苦闷地倒到哪吒肩上,鼻尖埋在他颈间,磨蹭道:“我当真不是有意的,向我们威风凛凛的先行官赔罪了。”
哪吒就任由他挨着:“我早说了,没生你的气。”
“我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气。”杨戬把唇在哪吒额头上贴了贴:“这不怪你,张奎瞧着只是个凡人,下手竟如此狠戾,招招要人性命,更何况还有那马,即便你去了,也不一定能把他们救回来。”
“可是……”
“没有可是了。”杨戬把人按回床榻上躺着:“好好歇着,还要指望我们先行官上战场呢。”
次日张奎来营前搦战,哪吒不知其有地行之术,以为拿九龙神火罩把人烧死,乐颠颠回营上报。
彼时姜子牙闻得张奎已死,即刻发令箭,点练士卒,欲至三更造饭,四更整饬,五鼓登城,一鼓成功。
却不知这张奎难缠,设计害死土行孙,又杀了邓婵玉,直至杨戬借来惧留孙指地成钢的符篆,才在黄河岸边由韦护祭起降魔杵,把张奎打成齑粉,一灵也往封神台去了。
张奎死后,周军人马在渑池县只住了几日,就起兵出征,一路过黄河,杀七圣,晓行夜住,又过了许多时日,终于兵至朝歌城下。
时值隆冬,寒风凛冽。
哪吒从帐内出来,就见大雪漫漫铺地而下,整个朝歌城都隐在茫茫雪景之中。
“落雪了。”哪吒伸出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看它在指尖莹莹地融成一滴水。
莲身不觉冷热,奈何杨戬不这样想,一件大氅把人从头到脚裹个严实,
哪吒没回头,只是向后靠了靠,就靠到杨戬怀里,低声道:“想是山河不忍人间泪,一夜缟衣到晓昏。”
杨戬却道:“依我看啊,不是乾坤真缟素,只贪粉饰太平名。”
“为什么要和我说反话?”
哪吒不满地瞪了瞪杨戬,可也只是把眼睛又睁圆些,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会瞪人,这一路走来,本事长了不少,阅历也翻了一番,可瞪人依旧没有学会。
杨戬笑道:“我看先行官大人难得伤春悲秋,我也作诗一首附庸风雅,竟把大人惹恼了么?”
“才没有。”哪吒说:“我已深沉许多了,喜怒不形于色,怎叫你轻易看去了?”
杨戬便有意做苦闷状,问:“那可如何是好?”
哪吒又忽得笑开了,眼睛弯成一对月牙,悄悄附到杨戬耳边:“我若是不高兴了,会告诉你的,只告诉你一个人。”
杨戬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戳中了,连大氅一并把人拥进怀里:“是谁家的小莲花这么戳人呀?”
哪吒说:“不是我,我没有戳你呀。”
两人在营帐外久站,不觉雪落肩头,就连发间也染上一层霜白。
哪吒忽然从后一跃跃到杨戬背上,双臂环过杨戬的脖颈,笑道:“你老啦,连头发也白了!”
杨戬被那力道带得往后仰了仰,自然地从后把哪吒托住,也跟着笑:“我若是老到头发也白了,就背不动你了。”
哪吒拢了拢身后大氅,把两个人都裹在里面,他从杨戬肩上探出脑袋,盯着杨戬积了几点雪子的睫毛说:“那就换我来背你吧。”
可修行之人哪有白发的时候呢?今日同淋这一场雪,便算是此生白头了吧。
至午时,周兵攻打朝歌,分四门,各架云梯、火炮,将一座朝歌城围个水泄不通。
姜子牙与众将商议:“若众人进城,难免有杀伤之苦,百姓又遭屠戮,不若先写一告示射入城中,晓谕众人,使百姓自相离析,人心离乱,不日其城可得矣。”
众将答:“元帅之言乃万全之策。”
于是姜子牙援笔作稿,哪吒领众将士,拉长弓,将告示数十章,四面射入城中。
待众军民父老看罢,满城哄然。直等至三更时分,一声喊起,朝歌城四门大开,百姓齐出,大呼:“吾等俱系军民百姓,愿献朝歌,迎迓真主!”
姜子牙大喜,传令人马夜进朝歌。
而后斩三妖,亡帝辛,这一场东征,自金台拜将起,至朝歌定鼎终。
等这个隆冬过去,转眼又是盛夏,几场雨过后,林间的绿意泼得更浓了,蝉声开始试探性地在午后响起,又被溪水的哗哗声盖过。
日子在山里淌得慢,像溪底圆润的石子被水流一遍遍摩挲。杨戬就盘膝坐在溪边一块晒得发白的大青石上,一根自制的细长竹竿垂入溪底。
“噗通!”
“哗啦!”
一连串巨大的水花毫无征兆地在杨戬鱼钩前方炸开,刚刚聚拢过来的几尾小鱼惊慌四散。
杨戬连眼皮都没抬,只抹了一把被溅到脸上的水珠,声音里带着点习以为常的无奈:“哪吒,鱼都被你吓跑了,再这么闹腾,晚上可没鱼汤喝了。”
“怕什么!”哪吒把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一截莲藕般白净结实的小腿,声音清亮:“它们笨得很,一会就忘了。”
他故意凑过来,用湿漉漉的手戳了戳杨戬的胳膊,捋捋袖子道:“别着急,看为夫给你抓个大的!”
封神后,二人以天地为证、道法为盟在昆仑成了亲。
起初各色的聘礼一箱箱往玉泉山送时玉鼎真人还满脸不愿,谁成想养了许多年的徒弟一朝嫁往乾元山,可等金霞把箱笼排排打开,玉鼎真人的眼睛便粘在上头下不来了。
“师父,弟子……”
玉鼎真人挥挥手:“滚吧。”
“好的……”
道家合卺礼与世俗婚礼不同,没有喧嚣的锣鼓,没有刺目的红幔,大殿之上陈设极简,唯有中央青玉案上供奉着三清祖师的画像。
哪吒一身红衣,明眸善睐,杨戬一袭绛色婚袍,眉目如画。
太乙真人与玉鼎真人静静立于三清画像两侧,含笑看着面前一对有情人,一拜昊天上帝,二拜三清道祖,三拜山河社稷,自此气运相连,生死同契。
礼成之时,霞光漫天,金莲涌地……
“你笑什么呐!”
杨戬回过神,见哪吒眼里亮晶晶,却佯装恼怒地掬一捧溪水,作势要泼。
“你当心些,那水里滑……”
话音未落,哪吒就“噗通”一声,重心不稳,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坐进了及膝深的溪水里。他愣了一瞬,随即被冰凉的溪水激得哇哇大叫,手忙脚乱地扑腾起来。
杨戬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放下鱼竿,伸手去捞哪吒的胳膊:“多大的人了,还毛手毛脚……”
哪吒紧紧扒在杨戬身上,像只受了惊的猫:“多大呀?只有一喵喵大。”
杨戬问:“一喵喵是什么形容?”
“一喵喵就是一喵喵啊。”哪吒理直气壮,一只黑猫自林中跃出,轻巧地落到溪边,抬爪沾点溪水洗了洗脸,又轻巧地跃走了。
杨戬笑道:“那一喵喵可比你年岁大多了。”
哪吒盯着那黑猫离去的方向:“喵喵人真好,我们占了它的地盘,它也从来不生气。”
“这可不见得。”杨戬挑眉:“每日门口的死鱼是谁丢的?”
“那是礼物呀。”哪吒拍拍杨戬的胳膊:“咱们走吧,把这里还给喵喵。”
“好。”杨戬已经把人抱进了屋,湿漉漉的短衫被扒下来,哪吒配合地挺挺肚子给他擦。
“那还要重新搭一座屋子……”
“我来。”
“还要购置床榻家具……”
“我来。”
哪吒得寸进尺:“我的虎头娃娃得带着……等下,我要尿尿。”
他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往外跑,杨戬紧跟其后,在人扯下裤子时适时地伸出手:“我来。”
“你走!”
此后每遇云雾缭绕,松柏长青的仙山,两人便驻足停留,搭一间屋子,开一片荒地。
若偶有凡人误入仙山,或见二郎执扇烹茶,哪吒倚枪笑谈,然转瞬云雾四合,再无踪迹,百年后樵夫野老口耳相传,谓此山有真仙隐焉。
自此,仙踪渺渺,唯余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