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暂时休整的营帐内,燕闻屿见到了已经换好祭天礼袍的时霁。
当他撩开布帷,首先看到了是华丽而庄重的外衣后摆,仙鹤、祥云辅以暗纹点缀其上,外罩一层轻薄的软烟罗,更添几分云雾之感。在软烟罗之上,时霁此刻还披了一层月白色的云肩,形似女子霞帔,上面镶嵌有佛教七宝中的玛瑙、珊瑚、琥珀和珍珠,而在云肩的最下摆,是用水晶做的一层水滴样流苏,随着时霁的动作轻轻晃动。
刹那间,燕闻屿的呼吸都滞了滞。
时霁此刻屈膝坐着,一头黑色的漂亮长发卷云似的披散在身后。他今日带了发饰,只是不是大襄男子常用的冠,而是用银制的钗和后压挽起了一半的头发。原本遮目的白绸此刻也消失不见,时霁的脸蛋完完整整的露了出来。在燕闻屿进来的瞬间,他侧眸望了过来,耳上的白玉铛随着动作轻拂过白皙的脸颊。
这是燕闻屿从未见过的时霁。
庄重,圣洁,如天上月,如踏凡仙。
哪怕燕闻屿此刻心如擂鼓,但他只能克制地走到时霁身边,垂首替他整理好微微凌乱的袖袍,低声道:“亚父。”
时霁灰色的眼眸看着燕闻屿,问:“你遇到了齐垣和齐晗?”
燕闻屿:“是。”
时霁:“是林渔樵替你解的围?”
燕闻屿手上动作一顿。
他缓慢重复道:“林……渔樵?”
“就是林相,林瑛。”时霁道“渔樵是他的字。”
燕闻屿:“似乎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林相的字是渔樵。”
时霁细细解释:“两年前,他递拜帖入浮屠与我谈经论道时,曾提到过自己的字。”
燕闻屿问:“亚父与他,算是朋友吗?”
时霁微微一怔。
良久后,时霁回答:“不算是。”
燕闻屿:“他曾是先皇的臣子,而今又在齐樾的朝中独当一面,不知亚父你是如何看待的。”
时霁:“若为官为己为君王,可耻;若为官为民为社稷,无可指摘。”
燕闻屿:“亚父,林渔樵他是哪一种呢?”
时霁:“后者。”
燕闻屿轻轻一笑。
两人不再聊林渔樵,时霁问他:“屿儿,齐垣他让你为难了吗?”
燕闻屿:“……”
燕闻屿一愣。
他愣住并非是因为时霁的问话,而是因为时霁口中的那个称呼。
燕闻屿过去常常称呼时霁为“阿霁”,但自己却从未被他这样亲昵地唤过。明明知道眼下这个称呼是二人身份使然,但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燕部长,竟然难道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
燕闻屿的沉默,被时霁理所当然的误会成了委屈,他抬手抚了抚燕闻屿的鬓发,缓声道:“齐垣他不会得意太久。”
闻言,燕闻屿把头靠在了时霁的膝盖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朝台山祭祀大典终于开始。
炎炎日光下,燕闻屿看着时霁、齐樾还有齐垣他们同时登上了那九十九层台阶之上的高台。
时霁与齐樾在先,齐垣跟随在二人身后,姿态谦卑。
明媚天色下,时霁整个人仿佛在发光,他身上的神袍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当时霁垂着眼帘时,眉目间悲天悯人,与祭台上的佛像同时彰显出一副善相。
燕闻屿的目光落在时霁身上,久久未能挪开。
于此同时,和燕闻屿一起看着这一幕的0113有荣与焉,骄傲地挺起了自己的胸膛,激情挥手道:“颜如冠玉时部长!美若天仙时部长!倾国倾城时部长!独领风华时部长!”
燕闻屿:“……”
燕闻屿的脸上控制不出地流露出一丝笑意。
而在祭台之上,时霁焚香点燃了佛像旁边的青铜燔柴炉,袅袅轻烟在众人面前升起,代表着敬意传达上天,人能与神言。
齐樾亲自奠玉帛,无数僧人向祭台周围进俎,随后奏乐、进酒、献食。等时霁读完祝祷词,齐樾走到主位前跪献爵,并行三跪九拜礼。
场内气氛庄重,寂静无声,唯独齐樾低沉的声线在祭台上缓慢响起,在偌大的朝台山上回荡:
“昊天苍穹在上,列祖列宗在前,朕谨以虔诚之心,上达天听,下祭宗庙。苍天浩渺,恩泽广被;万物生长,皆由天育。朕虽不才,承天命而登大宝,自当勤勉政事,不敢稍有懈怠。朕今继统,深知责任之重,立志不忘先人之志,不背祖宗之训……愿苍天为证,祖宗护佑,共佑我朝,万世永昌!”
话毕,台下群臣跪倒在地,齐声道:“共佑我朝,万世永昌!”
无数祭品被焚烧的架势愈发猛烈,烟气升腾至天际,沟通天地,遮住了乌云,以及隐隐暗下来的天色。
齐樾起身,带着齐垣来到祭台边望燎,时霁就站在他们十步远之外,无悲无喜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他看到齐樾牵起了齐垣的手高举起来,冲着众人扬声道:“江山社稷,非一人之私产。大襄是诸臣之大襄,万民之大襄。朕之长子齐垣,聪慧过人,勤勉好学,仁德兼备……”
高台之上,时霁微微仰头。
日光渐暗,就连他祭袍上的珍宝异石都失去了原本夺目耀眼的光彩。就在齐樾朝着众人对齐垣侃侃而谈之时,那道时霁等待了许久的声音终于响起。
天边惊起一道闷雷声。
于此同时,齐樾和齐垣齐齐僵住。
祭台下,人群瞬间闹了起来。林渔樵乘机悄声踱步到燕闻屿身旁,双目轻蔑地看着台上二人,低语道:“这是你的计划?”
他没有得到回应,第二道更响亮更刺耳的雷声却在此刻响了起来。
林渔樵垂首看向燕闻屿,只见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台上的时霁,面色凝重。
林渔樵扬眉道:“这是什么眼神,你不会想让那雷劈死逢春吧?”
燕闻屿:“……”
0113:“……”
林渔樵笑着摇了摇头,拉长语调道:“别想了,劈不死的。”
燕闻屿:“……”
燕闻屿冷笑一声,终于回应了林渔樵,他面无表情声音阴冷道:“我现在有点想让这雷劈死你了。”
林渔樵无辜道:“我吗?”
二人对话间,那一道接着一道的惊雷终于不再满足于空响。所有人眼前闪过一抹电光,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道雷笔直地劈向了高台。
祭台焦黑,浓烟滚滚,佛像倾倒。
一片喧哗声中,有老臣抬起手臂指着祭台,下颌处的白须随着情绪颤颤巍巍起来,声线发抖道:“天罚,此乃天罚!”
“为子不孝,为弟不悌;为臣不义,为君不仁!苍天有眼,明辨是非!”
林渔樵感慨地摇了摇头,轻声道:“真是一出大戏。”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身侧的燕闻屿快跑起来,三步迈做两步登上台阶,来到了祭台之上。
直视日光太久,此刻的时霁眼眶微红,隐隐与燕闻屿记忆中的样子重合到了一起。他上前拉住了时霁的手,快速道:“亚父!”
时霁也没料到燕闻屿会上来,下意识反握住对方的手。
接下来,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原本激烈的雷声在燕闻屿登上祭台后,居然渐渐停止了。
见状,台下原本还在指责齐樾谋朝纂位、不仁不义的臣子顿时老泪纵横,老态龙钟的身子跪倒在地,原本就佝偻的上半身弯腰后低得不能再更低,高呼道:“龙脉所在,天命所归!”
祭台上,被雷劈过的地方留下了浓重的焦痕,齐樾齐垣所在之处尤甚。他们二人此刻满身黑灰,一脸狼狈,再看不出半点为君者的龙威。听到老臣声嘶力竭的话,齐樾身形一僵,反应过来后冷冷地觑了一眼时霁与燕闻屿,最后重新将目光投到台下,抬手道:“妖言惑众,来人,拿下这个叛臣!”
时霁皱眉上前:“且慢,陛下此举……”
时霁求情的话还没说完,那名老臣挥开了侍卫钳制着他的双臂,大叫一声“皇上,老臣来陪您了!”语罢,毅然决然地撞阶而死。
血溅当场。
霎时,燕闻屿感受到时霁被自己握着的手抖了抖。
这一幕忠义而又惨烈,惊得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齐樾气得呼吸不稳,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稳了稳心神,一言不发地回身,眼神冰刀一般刺在燕闻屿身上,随后才转向时霁,咬牙切齿道:“国师,你……”
高台上,燕闻屿透过齐樾,隐晦地向林渔樵递了个眼神。
下一秒,林渔樵上前一步,行礼道:“陛下,臣窃以为,朝台山祭祀一事有异。”
齐樾看向林渔樵:“哦?林卿以为如何?”
林渔樵不卑不亢地回答:“天雷滚滚,人心浮动,恐有妖孽作祟。”
林渔樵大胆谏言,最后只得出了这么一个堪称荒谬的结果,齐樾心下不满,皱眉重复:“妖孽?”
林渔樵直起身子:“正是。”
齐樾冷笑一声:“荒谬!鬼神一说本就是无稽……”
齐樾话说到一半,便看到台下的林渔樵正皱眉看着自己。
一瞬间,齐樾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这次登朝台山祭天祭祖,不也正是崇尚神鬼之道的表现吗?
倘若此刻反驳林渔樵的话,岂非难以自圆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