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酒冷人散,偌大的崇华府安静下来。
后院西斋尤其冷清,屋外无人问津,屋内银烛高烧,红帐高悬。
帐下安静地坐着一人,眉目冷寂,手心攥着一块小石头。
按理说,江榆该进洞房了,然而迟迟没有人来。
烛泪一滴一滴落下,已在底座堆叠出厚厚一层蜡堆。
“吱呀——!”
门被推开。
江榆进屋时,看到赵大柱正一人小酌。
她在宫中时,一直是赵大柱随侍左右,二人主仆多年,早已情同母女,她心中烦闷,总是找赵大柱。
赵大柱意外道:“榆三,大婚之夜,你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江榆开门见山道:“我要和孟煦和离。”
赵大柱一口酒呛住:“咳咳!……咳,你说什么?”
江榆面不改色坐到赵大柱对面:“你听见了。”
赵大柱一边咳一边慌乱地给江榆斟酒:“大婚当天,你要和离?!”
江榆拿起酒杯和赵大柱轻轻一碰:“休了他也行。”
“榆三?”赵大柱难以置信地用手背贴着江榆的脑门,以为她是大喜之日昏过头了,“你说什么胡话呢?且不说孟煦是国侯之子,这门婚事是圣上所赐,岂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正因为是圣上赐婚,江榆才想尽快和离。
她怎么知道这个孟煦突然嫁给她是安的什么心?
上一世她被她的皇帝妹妹构陷谋逆罪名,自刎于正清殿前,而构陷她的证据从何而来,正是她身边之人提前布好的天罗地网,与宫中里应外合,待时机成熟之日将她围剿。
这崇华府上上下下,除了身边几个亲信,哪个不是圣上的安排?
江榆道:“我平生最恨中原人,这门婚事本就非我本意。”
“胡闹!孟煦若有错处,你休了他无可厚非,可是如今你们成亲第一天,你说这门婚事非你本意?”赵大柱听这理由简直荒唐,“我的殿下,若是不喜欢,你当初又何必在暖春楼强撩人家呢?既然不娶,就不要说那番话啊。”
说什么话了?
江榆抬眼,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到底没有问出来。
她何曾在暖春楼强撩过人家了?
暖春楼乃风月场所,她上一世虽然偶尔去过几次,也是事出有因,但哪里见过孟煦?遑论和他说话!
这一世发生的事与上一世多有出入,江榆心中疑惑更深,旋即又想,世事本就瞬息万变,一念之差便有可能引起沧桑巨变。
赵大柱见她突然沉默,以为自己话说重了,和气道:“时候不早了,先回西斋吧,不要让驸马一人独守空房呀。”
江榆起身,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她骑着马出了府,张灯结彩的崇华府像是一个巨大的红灯笼,在她身后渐渐缩小,最后成为黑夜中红红的一点。
京城的街道上,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玉壶光转,一片祥和昌盛。
只有江榆知道,两年后,昌国就要卷土重来,到时候大军压境,丹难的兵力根本难以抵御。
丹难出兵迎战,侥幸守城,却也元气大伤。
凯旋回京,江榆被江荆召进宫中,玉阶之上,江荆一身黄袍,冕琉在火光之中熠熠生辉。
宣读罪诏的声音响彻正清殿:“罪臣江榆,外通敌国,内结奸党,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
好一个意图谋反!
酒楼上高朋满座,推杯换盏的声音传下来,江榆突然勒转缰绳,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暖春楼里歌舞升平,衣香鬓影,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江榆将马交给暖春楼的龟公,径自朝里面走去。
几个娈公似乎认出她来,款款施礼后便远去了。
江榆寻了一个显眼的位置落座,刚坐下,暖春楼的龟公便上前问道:“公主是要来此喝酒还是……”
“喝酒我来这里做什么?”江榆抛出一片金叶子。
龟公眼疾手快地接着,道声:“好嘞!”转身就去寻人。
江榆视线落到中央的台子上,上面正有两个穿着白衣的娈公,一个奏曲一个跳舞,端的是清丽淡雅,赏心悦目。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两段陌生的记忆,浮光掠影般,正欲细想,又顿时消散。
正在此时,旁边的帘子撩开,花红柳绿地走进来几个娈公。
几个人熟练地各司其职,倒酒敬酒,揉肩锥腿,极尽讨好之术。
其中打头的一个着绿衣娈公更是直接上前,倚在江榆旁边,拈着一杯酒喂给她。
江榆手顺势摸上娈公的腰,眼见酒杯就要触及嘴唇。
那绿衣娈公尖叫一声:“啊——什么啊!”
他侧过脸,正对上一条向自己“斯斯”吐着信子的青蛇!
江榆却极为平静,另一只手放到青蛇面前,那蛇便听话地钻回她的袖中了。
京中早有传闻,公主江榆性格怪癖,手段更为诡谲,但怎么也没想到会袖中藏蛇。
绿衣娈公虽然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却还自认失礼,当即敛衣跪在地上,其余娈公被方才动静也吓了一跳,纷纷伏地赔罪。
江榆看着跪了一地的娈公们,道:“我且问你们,国侯府长子孟煦曾来过暖春楼,那日发生了什么,务必一五一十告诉我。”
几个娈公闻言奇怪地互相对视。
明明那日江榆就在场,怎么还要他们再讲述一遍?
一时不知她是想要杀人灭口还是出于其他原因,各个噤声不敢贸然回答。
江榆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时发出沉甸甸的声响。
数道目光瞬间汇聚一处。
江榆道:“本公主与孟煦情定之日定然十分精彩,你们谁讲得出彩,本公主另有重赏。”
像是一群饿狼看见猎物,几个娈公顿时眼冒绿光。
争先恐后地讲道:
“那日可谓十分浪漫……”
“那本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
“话说当时殿下一掷千金……”
“……”
在众人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的渲染下,江榆勉强知道了当时的情景。
一个月前,江榆与人一同前来暖春楼。
灯烛暗昧,声色犬马,各个喝得酒酣耳热,遗簪堕珥,急色上头迫于求欢,哪里还顾得上仪态?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花红柳绿之间有人一袭白衣隐于角落。
鹤然而坐,如处霜雪间。
江榆一眼便注意到那人。
隔着重重人影,直指白色身影,要他献舞。
遥遥相望,那人玉片遮面,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她。
有人劝她,说他跳不得。
京中有不少世家公子有龙阳之好,常来暖春楼寻欢,其中有不愿为人所知者,便会以玉片遮面。
江榆哪里知道,只以为对方也是这里的娈公。
她身为公主,最不缺的便是巴结讨好她的人,岂有忤逆者?
甩手掷下贵重的佩剑,道:“既是侍人以色,不会跳也得跳。”
那人迟迟未动,也不发一言。
众目睽睽之下,江榆走过去摘掉他的面具。
玉片之下,眉舒目朗,如沉秋水。
满座讶然,江榆也是一惊。
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四起:
“这不是孟府的长子孟煦吗?”
“他竟好龙阳?”
“陛下不是正有意让他做驸马吗?”
“这笑话可就大了……”
江榆这才明白自己错将孟煦当做娈公,沉默思索良久,只好道:“原来是你,本公主胡闹惯了,将你约到此地,多有得罪。”
众人恍然大悟,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哪有将人约到风月场所的?
也只胡闹惯了的公主做得出来。
不过再看向静立的孟煦,身处此间反倒越发显得霞姿月韵,孤鹤出群。
虽不及孟融将军气宇轩昂,但也配得上公主英姿。
·
江榆心道:原来竟有龙阳之好……
那时她还不知孟煦嫌她丹难女子的身份,竟还为他开脱。
她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几个娈公当即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江榆像是想起好玩的事,道:“你们讲的都好,都有重赏。明日到我府上西斋拿钱。”
她扯下随身玉佩,以作信物。
西斋?
崇华府的账房吗?
几个娈公互相看一眼,随即一拥而上都去抢桌上的玉佩。
你争我抢中,楼上突然闹出巨大动静。
“咣咣!砰!”
“救命啊!”
众人的注意瞬间被吸引过去。
楼上一个瘦弱的娈公夺门而出,慌乱地往楼下跑。
然而还没跑几步,就被身后的一个彪形男子抓住了衣领:“你他大爷的!老子付了钱的就好好侍奉老子!”
那男子一扯把娈公扯回来,甩手就是重重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拍在娈公脑袋上,整个脑袋都是嗡嗡的。
娈公歪歪扭扭地转了个圈,好似无骨鸡一般靠着墙滑在地上。
江榆收回目光,自顾自斟了杯酒,发现身边几个娈公都担心地看着上面。
绿衣娈公喃喃道:“王伯奇怎么又来了,这一晚上下去,命都没了……”
江榆听到这话,眼神突然一暗,问道:“你说他是谁?”
绿衣娈公抖了一下,回道:“王伯奇,宫里王大人的儿子。仗着他娘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在京城为非作歹,横行霸道。”
刚说完,便听上面的人道:“还作无谓挣扎?等着死吧!”
这话清清楚楚地传下来,江榆握杯子的手指节发白。
她抬眼,仿佛又看都到无边夜幕下,火台烛天,百官林立正清殿外,俯视的眉眼如同鬼魅一般。
她孤身立于阶下,身上盔甲未褪。
寒风凛凛,宣读罪诏的声音戛然而止。
宫中卫兵持刀把她围在中心。
王赢护在江荆身前,道:“江榆,死到临头,还作什么无谓挣扎?千刀万箭,岂有命在?”
身为内侍总管,又是圣上宠信,王赢几乎只手遮天,彼时更是嚣张至极。
她总览宫中内务,在帮助江荆除掉江榆这件事上,可谓煞费苦心。
恨意涌上心头,江榆回过神来,放下杯子。
绿衣娈公抬头,看见江榆站了起来,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殿下……救救他吧?”
那瘦弱娈公看上去奄奄一息,脸上满是污血淤青,气若游丝:“救……救……”
王伯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轻而易举便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你看谁敢来救你?”
楼下笙歌依旧,欢声笑语。
偌大一个暖春楼像是混乱的戏台,各唱各的。绮丽夸张的布景铺就成欲望的温床,到这的人哪有一丝理智?
瘦弱娈公叫天天不应,绝望地歪着脖子。
正在此时,他耳边突然听到“噔。噔。噔……”的声音。
步子踩在台阶上,不急不缓,越来越近。
江榆握着剑拾级而上。
临死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压制已久的恨意此时疯狂蹿升。
王伯奇突然觉得身后一凛,仿佛黑云覆顶。
刚一转身,便听“唰!”的一声亮响,裆下一阵风过。
裤子瞬间松垮地堆叠在脚踝处。
江榆已经收剑入鞘,空中一道光弧一闪而过。
片刻的安静后,凄厉的惨叫如同裂帛:
“啊——啊——!”
众人纷纷探头朝楼上看去:
“怎么了?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
“……”
众人只瞧见江榆阴沉沉的背影和明晃晃的剑。
剑尖滴着血。
而王伯奇的脸痛苦地扭曲在一起,腿间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大家十分识趣地收回目光:
“刚刚说到哪了?”
“今晚月色真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