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临上马车前,赵大柱给江榆整了整衣服。
趁着这个间隙,赵大柱低声叮嘱道:“进了宫好吃好喝,少说话,莫要再惹是生非,也莫要……”
江榆清炯炯的眼睛冲她眨了眨,像个懵懂的孩子。
她咽下话头,拍拍江榆的肩头道:“时辰不早了,快去吧。”
江榆和孟煦都上了马车,繁华车驾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向着皇城的方向驶去。夕阳普照下的京城,有人踏归程,有人尚乞食。
江榆闭眼小憩,忍受着马车的晃动,偶尔与身边人衣料摩擦。
一路上孟煦都沉默地坐在一侧,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简直就像一块索淡无味的冰,不,散发着药味的冰。
车厢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她隐约记得,在西斋也闻到了类似的味道。皱着鼻子嗅了嗅空气,道:“有病?”
她存心,故意将话问得模棱两可。
短暂的安静后,她再次张口,还没出声就听到孟煦的声音。
“幼时身子骨不好,落下了病根,只能吃药调养。”
江榆悠悠睁开眼,目光移到孟煦平静的侧脸:“不影响行房吧?”
车厢中一声轻微无奈的舒气,孟煦道:“不知道。”
江榆的话问得直白,孟煦却面不改色,玉山安坐。
他越是这样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江榆便越是想要挑逗他,激怒他,看他忍无可忍又拿她无可奈何。
她想起扔给他的书,突然很想问问他学得怎么样了。
他会看吗?看了会承认吗?看的时候,还能保持此刻渊渟岳峙的姿态吗?
她越想,越觉得乐不可支,嘴角也浮现一抹孩子般顽劣的笑意。
“书学得怎么样了?”
“殿下很在意这个?”
二人同时问出口,俱是一滞。
江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然后才明白孟煦是问自己是否很在意他行房的能力。
她笑意不减,答非所问:“那日你已经直呼本公主名讳了,这时候又何必这样称呼?”
她探身离他更近一些,歪头询问:“还是你只喜欢在床上喊本公主的名字?”
此时她的鼻尖距孟煦的侧脸不过三指距离,温热气息让人难以忽视。
孟煦终于斜睨她一眼,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殿下自重。”
“夫妻之间,也要自重?”
·
正清殿前百官聚集,乌压压地分列玉阶两侧。
不过这次没有铺天盖地的刀箭,也不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局面。
两年前的正清殿与后来的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只是人。
江榆的目光扫过宫殿的一石一柱,心中百感交集。好在她久经生死,重回葬身之地,也能谈笑风生与人阔叙旧情。
江榆一到,殿上便宣宫宴正式开始。
江荆坐在上首,将座下众人尽收眼底。
她道:“众卿不必拘束,只当作寻常家宴。”
目光寻到最近处的江榆,笑道:“五年未见,朕甚是想念阿姊,此番设宴,一是为阿姊接风洗尘,二来,是恭贺阿姊新婚,得续前缘。”
续前缘,续谁的前缘?
江榆心中狠狠一沉,不自觉握紧手中酒杯。
江荆举杯,笑容可掬,宛然是久别重逢,姐妹情深:“这杯酒,是朕敬阿姊的。”
江榆亦举杯示意,遥遥相祝,一饮而尽。
江荆再度举杯,这次却换了人,道:“孟公子芝兰玉树,颇有当年孟融将军的风范,如今能替孟融将军与阿姊完婚,不失为一桩美事,可喜可贺!”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顿时丰富起来。
任谁见到孟煦,都会觉得孟家兄弟二人长相相似,然而谁都不敢明言。
如今在文武百官面前,江荆说这样的话,似乎暗有退而求其次之意。
江荆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无辜,仿佛全然不知这其中暗藏的玄机。
众人低着头偷偷觑着孟煦。
数道目光下,孟煦起身还礼:“陛下谬赞,孟煦蒹葭倚玉树,愧不敢当。”
江荆突然发出一阵清脆笑声:“早闻中原人谦逊知礼节,今日一会,可见一斑,不过朕已经说了,这是家宴,不必拘礼,快坐吧。”
这话摆明了不承认孟煦丹难人的身份,即便他生于丹难。
孟煦颔首,神色淡然。
江榆攥着酒杯的手逐渐收紧,指节发白。最终杯子不堪重负,碎成几片,手心顿时鲜血淋漓。
酒蛰着伤口,细密的痛感钻进掌心,一路蔓延至心口。
远处一声弦动,如同发号施令,少顷,座间歌舞升平。
江榆将受伤的那只手放在下面,低头看到旁边递来一方手帕。
孟煦低声道:“止一下血吧。”
江榆沉默接过,攥在手里。
她心里烦躁,闷闷不言,根本无心注意眼前的歌舞。
面前的酒壶换了一盅又一盅,饭菜却是纹丝不动。
众人瞧她这架势,弱弱地劝道:“殿下,吃点菜吧……”
期间孟煦看她一眼,却没有劝她。
似是知道劝也没用,甚至可能越劝越来劲。
好在江榆酒量极好,然而意识撑得住,身体却撑不住,一阵尿意袭来,她急匆匆地离座。
再回来时,她就察觉酒壶中的酒不太对劲了,掀开盖子嗅了嗅。
……醒酒茶?
她先看向孟煦,对方恍若未觉,目不转睛看着面前的舞伎。
又转身看看身后站着的潘夷。
潘夷就显得演技稚嫩了,神色僵硬,不敢回望她的目光。
她最是了解潘夷的,这姑娘绝不会有这心眼,定是孟煦教唆的。
好啊,才成亲,潘夷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江榆单手撑脸,郁闷地瞅着前方。
隔着舞伎翻飞的重重衣袂,她意外发现对面正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师?
太傅端虚两鬓已有白发,此时正在角落独自饮茶。
惜时德高望重的老师,如今竟落得无人问津的下场。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端虚缓缓抬头朝这边看来。
正是这一瞬间,江榆心念电转,如同暗夜中一道明闪,轰隆隆地劈下。
她避开老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高处,正正对上江荆看过来的眼睛!
那本是一双阴森森窥伺着的眼眸,但在对上的一刹那,换化为温和笑意。
江荆顺势举杯,隔着许远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榆心领神会,斟满一杯醒酒茶,其实她已经酒醒了一半。
她报以一笑,高高举杯回敬。心中却有无数个念头横冲直撞。
她的老师,太傅端虚,上一世在她回京后不久便死了。
她记得自己刚回京时曾拜访过老师,结果不久老师便告老还乡,回乡途中遭遇强盗,不幸遇害,曝尸荒野。
想到这里她不寒而栗。
第一个受她牵连的不是虎将军,不是状元郎,而是老师端虚!
上一世她没有想到这一层因果,如今翻身入旧局,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便都分明如镜。
她明白赵大柱临行时拍着她的肩膀选择沉默的话。
莫要惹是生非,也莫要与人相近,免招圣上怀疑。
见江榆对自己视而不见,端虚失望地收回目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此时宴上酒气氤氲,不饮也有三分醉。
酒意驱使下,难免便有真情流露。
江荆静静观察众人,她知道,朝中定然不乏投机者,想要拥立江榆。
若能推翻她而立江榆,则日后平步青云,高枕无忧。
谁不想放手一搏?
但若是策反失败,便是万劫不复,性命难保。
大家都蠢蠢欲动,却又不敢贸然行事。
只等有人先与江榆示好,那时候,人心所向自然分明,大家再根据两边局势伺机而动。
而端虚,就是她放出的饵。
她与江榆都是端虚的学生,然而端虚向来以帝王的标准要求江榆,对自己则十分松懈。
江榆若有功课不好,端虚便会罚她,甚至亲自教导,而自己就算逃课迟到,也只是一笑置之!
朝中人人皆知端虚一心向着江榆。
届时她只需使个手段将端虚除掉,足以杀鸡儆猴,让朝中那些妄图推翻她者人人自危。
酒筵歌娱,此时已经进行到最后一项。
大家都活动起来,斗茶射覆,飞花传令,一时热闹非凡。
诗词歌赋江榆会的不多,因而屡屡被罚。不过好在酒壶中是醒酒茶,她也乐得被罚。
今日江荆兴致似乎极好,突然提议道:“文戏大家也都玩腻了,不如玩些武戏?”
说完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朕自幼四体不勤,也不会舞枪弄棒,但一直心生向往。众位若有什么刀枪上的本事,不妨使出来,也让朕瞧瞧。”
听江荆这么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不是摆明了给袁克己搭台子吗?
袁克己骑射极佳,刀剑也耍得好看,平日又与圣上走得极近。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作出一副惊喜的模样,纷纷道好。
袁克己果然拿出早已事先准备好的弓箭,一身黑色约束,瘦瘦高高地在那一站。自信无比,拈弓搭箭一气呵成。
“梆!”的一声,正中靶心,迎来一阵虚张声势的喝彩。
江榆早已意兴阑珊,坐在人群中,掏出扇子挡在脸前,遮住天边残阳的光芒,不耐烦地只等席散。
好死不死的,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奴听闻公主殿下箭术无双,百步穿杨,若只有袁大人一人射箭,未免太过无趣了些,老奴井底之蛙,也想见识见识殿下的英姿,不知殿下肯否赏脸?”
隔着扇面,江榆也能感觉到无数目光汇聚过来。
她缓缓抬头,扇面后露出英气的眉眼。
残辉照耀下,那双瞳眸如同猛虎一般发出危险又强势的光芒。
她的目光锁定在王赢身上。仿佛猛兽发觉近在咫尺的猎物一般,目光焕发出勃勃兴致。
她“唰!”地收了扇子,正欲起身,突然手腕被人一拉。
孟煦拦住她受伤的那只手,快速地将手帕系了个节。
她单手包扎不便,方才便一直攥着没管,此时白色手帕已经血迹斑驳。
孟煦道:“你这伤口不能用力。”
江榆耐人寻味地瞧他一眼,不作声抽回手,站起来对王赢道:“正巧本宫手痒了,也想略试一二。”
她向身后的潘夷递一个眼神,走出人群。选好一张弓后,在手里掂了掂,对着王赢狡黠一笑。
王赢不知为何突然头皮发麻。
她本是察觉江榆手上有伤,故作不知让江榆来比试,却不想对方一副正合我意的模样。
她笑笑:“多谢殿下赏脸。”
江榆却道:“射靶子你也见识过了,再多看几遍也没意思。本宫倒是有一个新的玩法,只是需人配合着来。”
众人好奇地看着她。
她低头不紧不慢地挑着箭,道:“我军中有一种锻炼胆识和反应的玩法——就是一人头上顶着酒盅,站在那当靶心,这个玩法可比射靶子紧张好玩得多。”
众人顿时紧张地吞咽了一下,这哪是玩箭,这分明是玩命啊?
不妥不妥!
王赢下意识摇头:“殿下,这要是失手,岂不是伤人性命?”
“所以才锻炼胆识与反应啊。”
王赢无言以对,看一眼身旁的江荆。
然而江荆倒是沉得住气,就静静看着,也不制止江榆的胡闹。
她当然乐得江榆胡闹下去,最好闹得人人对江榆失望,看清这个视人命为草芥,滥杀无辜的公主。
江榆环视一圈,问道:“不知有没有人自告奋勇,来当这个靶子啊?”
众人看天的抬头,看地的俯首,就是没敢朝江榆看上一眼。
她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王赢身上,歪头一笑,带着鼓励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