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是什么样的呢?
赫连凝雁其实不太敢亲自和他人提起,毕竟有违德理的师徒情结,不会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所以她在看到符清眼底的惊讶时,还是止住了要告诉她的欲望。
尽管她的眼里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情绪。
赫连凝雁对自己的评价是,潇洒半生,独在这件事上成了瞻前顾后的懦弱之人。
……
泷霄宗自创立以来就不同于其他宗门。
宗内不分符、剑、阵、药等专门的派别,仅有五位精通各种仙术长老坐镇。
赫连凝雁便是其中一位。
创宗那年赫连凝雁仙龄一百九十一,开宗立派后,日日教导弟子修习,百无聊赖。
“两百岁是个吉利的数字,我该出去闯荡闯荡。”
赫连凝雁瞧见多年好友仍在看那无趣的书卷,懒懒开口。
籍星洲淡淡瞥了她一眼:“随你。”
赫连凝雁在众长老中年纪最小,修为也最低,他断定,依她的性子,不出两天就会觉人间无趣,灰溜溜地跑回来。
于是籍星洲暂时接管起赫连凝雁的弟子们。
许久未下山的赫连凝雁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兜兜转转到最后,她停在了一家棋馆前。
馆中正有一场棋局,看客屏着呼吸观棋,赫连凝雁凑近一看,见那执白棋之人是位俊秀男子,忽生好奇,挤在看客中细细观起棋来。
执黑棋的是位老者,鹤发童颜,棋走得老练,却不敌男子的迅猛进攻,不过中盘,已被提了六子。
良久,棋局终了,老者起身拱手道:“多谢赐教,老朽佩服。”
这盘棋的胜方,仅是名二十岁出头的散修。
赫连凝雁看得过瘾,也想同男子下一局。
她在宗内鲜少与人对弈,宗里其他长老不是让着她就是不会下,男子举棋若定,若是她和他对上一场……
她正准备先赞叹后约战,那男子却只是低了低头,起身便匆匆走了。
赫连凝雁不解:“就走了?”
好心的看客见她面生,同她解释道:“他今日要去那什么秘境,这才急着走,以往他可得在这待半日才走呢。”
秘境。她记得,来棋馆前确实听到有修士在讨论前些时候被人破开封印的幻金秘境。
既然是秘境,那肯定有许多奇珍异宝了。
她得去闯闯,带回宗让他们“开开眼界”。
幻金秘境。
赫连凝雁负手在秘境中四处游荡,见到奇珍异草就揣进储物手镯中,没多久,秘境入口附近便让她逛了个遍。
也没什么特别的。
早年她闯过的秘境多了去,这里应该大差不差,往深处去,也不过另一片阵法堆积地。
赫连凝雁失了兴致,欲往回走,忽听密林深处剑声铮鸣、野兽嘶吼,爆炸声接连而起,似乎打得异常激烈。
偷偷看场精彩对决,好像也不错。
思至此,她捻了个手诀,即刻踏着灵株朝深处奔去。
“破!”
法诀一出,周遭花草皆被炸起,不过瞬息又恢复原貌,惟有虎形灵兽身上的伤如真实的一般在不断加深,可惜每一次剑气落下,对灵兽的伤害都不大。
赫连凝雁还是第一次见到来秘境不先破阵,直击阵灵的攻法。
她抬头,想看看这位“高人”是谁,没成想半空中神剑傍身,臂上伤痕交错之人,赫然是早些时候在棋馆见到的那位俊俏美男。
天,这人棋下得那么好,阵法竟这么差!
她实在看不下去,抬手露出两只镯子,一金一银,那只花蔓样式的银镯旋飞,花瓣化作阵旗,在她的口诀中往阵眼处飞去,指尖一划,爆炸声又起,瞬息间破了阵法。
灵虎的阵势弱了一半,男子再起神剑,毫不留情地劈下逼人的剑气,终将灵虎击败。
他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赫连凝雁,诚恳地朝她行了个谢礼。
“多谢仙友出手相助。”
赫连凝雁缓缓走向他,视线挂在他的神剑上。
“这灵兽掉落的珍宝,你若不嫌便将它们收……”
“不必,”赫连凝雁抬手打断他,“我不需要灵气。”
她一恍,才想起现在不是在宗内,长老做派只会让他人感到奇怪。
赫连凝雁迅速调整好自己,澹澹道:“我有我的修行办法,倒是你,居然不先破阵,直攻阵灵。我们见了两次,也算有缘,不若你帮我找找这秘境中有什么新奇的灵株草药,我助你破阵,如何?”
男子犹豫不决,还是赫连凝雁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
“我不要神器,打不过我们就跑。”她道。
女子爽直,他也不宜忧心过重,点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
“还没问过姓名,我叫凝雁,你叫什么?”
男子:“凤丞……”
话音刚落,地面开始剧烈晃动,凤丞脚下的泥土生出漩涡,湿软的泥土以迅雷之势缠着他的脚往下狠拽,赫连凝雁眼疾手快,递手让他抓住自己。
漩涡越旋越大,即将危急赫连凝雁时,她聚拢灵力,布下护身结界,纵使脚下泥土飞滚也卷不到她一分一毫。
泥地一突一突地耸动着,她往旁一瞥,顿感不妙。
一支细长藤蔓悄然缠上她空着的那只手,另一边,两朵她从未见过的巨型红花破土而出,分泌的花香刺人鼻腔。
花蕊形同锯齿,其中一朵挺挺花茎,在二人的目光中一口吞下受制的赫连凝雁,另一朵叼起凤丞的衣领,将他从地里拔出,径直吞了下去。
……
“凤郎,你方才去哪了?”
凝雁问,准确来说,是巨型花营造的幻境里,失忆后的赫连凝雁。
软色金光照着她脸廓,琥珀色的瞳孔中,尽是对凤丞的关心。
此时的凤丞也不是属于这里凤丞,而是被巨型花吞入口的凤丞。
“没什么,我们去放花灯吧。”
男子笑得温柔,他牵起凝雁的手,与她并肩行向河边。
凤丞想许的愿望很多,一支花灯怕是盛不下。
毕竟,他和凝雁经历了这么多的困难才在一起,点灯许愿,自是要祝他们能白头偕老。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凝雁往后皆无忧,万事皆顺遂。
二人携手立于河边,涓涓流水送着花灯,载着万缕情丝,却都比不上此刻凤丞心里的柔情。
“凝雁,我很庆幸此生能得你相伴。
“我是个自负之人,曾见同僚溺于情爱,以为情爱于我,不过累赘。
“可你内敛、自强,同你相处的日子太久,对我而言,你不仅是同僚,更是我愿意相信世有真情的原因。”
凝雁听他一片肺腑之言,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我对你的情谊,可抵万难,我也愿意学着去做一个配得上你的如意郎君。”
他从衣袋里寻出一只花蔓式的银镯,深情款款地说,“这是你方才一直在看的那只镯子,我刚抽空回去了一趟,你试试。”
凝雁轻点着头,伸出手。
不曾想,她指尖才触至银花瓣,属于赫连凝雁的记忆鱼贯般涌入她的脑海。
凝雁的脑袋一凛,背后凉意蔓延。
泷霄宗、秘境、阵法,在这个没有修仙一说的世界,这些回忆显得如此荒谬,却恰能与她被花吃下的那个瞬间衔接上。
她沉静许久,眼中泪花翻腾:“你找回了我的神器,我带你出去。”
凤丞目生疑惑,还没反应过来,赫连凝雁已拉起他,覆上她握着银镯的手。
朵朵花瓣脱离银镯,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阵法,仙阵散出耀眼的光,街市中,有人猛然抬起头,直直看向那亮光处。
“破。”
凤丞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熟悉的“凝雁”,女子熟稔地做起手诀,身影与他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中重叠,勾人心弦。
仙阵消融,连同仙阵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们身处的幻境。
赫连凝雁还拉着他的手,他的心依旧狂跳不停。
这场心动,在幻境中持续了二十四年。
幻境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他们在幻境里生活了二十余年,现实才过了两月。
幻境破灭,密林中,许多树开出一个大口,里头躺着的,都是像他们一样被困幻境里的修士。
赫连凝雁松开凤丞,偏过头道:“走吧,过不久他们也醒了,到时见着灵器,不是抢就是偷了。”
凤丞讷然:“走……”
二人心照不宣,他们配合着对方过五关斩六将,闯进最后一层秘境,人间又过了一个两月。
夜市长灯才起,二人从秘境走出,进了家酒馆,呼来上好的烈酒,交谈甚欢。
赫连凝雁:“你棋的定式很不错,得了空我们下一局。”
凤丞言笑:“好……”
聊完棋,他们提到阵法。
赫连凝雁再次笑着调侃他:“你的阵法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有空你找我,我教你。”
凤丞:“你不是散修吗,我如何找你?”
赫连凝雁不语,她从腰间掏来一块通体碧绿的玉牌,轻轻一抛将它送到了凤丞手上。
凤丞指腹摩挲着玉牌,眼底泛起一丝温柔。
“我可不是散修,我是这个宗里的人。”
离开酒馆时他们说到的,是幻境里他们相知相爱的那四年。
外边人声喧闹,赫连凝雁喝得高兴,几乎听不清凤丞的话,只是带着他穿过人群,在夜晚的街市里宛若新生的雀儿,这瞧瞧那看看。
凤丞敛着眉眼,走过木桥到达另一边集市后便不再言语。
夜深露重之时,他们走到集市尽头,恰是通往泷霄宗的路。
赫连凝雁与他道别,走出几步,忽转回头来。
酒在风中早醒了大半,她抬手,挥着。
“凤丞,后会有期。”
说罢,她背离而去,凤丞留在原地,低念一句:“后会有期。”
这一别后,赫连凝雁再未下山,凤丞也没有到过泷霄宗寻她,赫连凝雁渐渐忘了他的模样,只记得幻境里二人数次相握的手,仿佛余温尚存。
直到——
“赫连凝雁!”籍星洲气得直呼赫连凝雁大名,用灵力推开门便大步跨了进去,“你昨夜是不是又喝醉了,搂着女弟子说她阵法差,要教她?”
“啊?我不知道……”
籍星洲喋喋不休:“她的阵法可是现如今宗里最好的!你知道我刚才劝了她多久才让她重拾信心吗!”
“不知道……”
赫连凝雁对昨夜的事实在没有记忆,怕老友怒气攻心伤身,抬手控制茶壶倒出杯新茶。
她赔笑道:“刚泡好的上好的茶,喝点,消消气。”
这邀请一出口,喜爱集茶的籍星洲愣了一愣,随即气吁吁地坐到赫连凝雁对面,幻出把扇子狂扇为自己散气。
赫连凝雁捂嘴松了口气。
果然,茶是籍星洲最好的解药。
他刚才提到的事,让她想起了两年前在幻金秘境里的奇遇。
等籍星洲完全降下火气,她问:“什么花,可以将人吞入腹中,营造幻境?”
“幻真花啊,少见得很,你什么时候见到了?”
赫连凝雁:“几年前吧,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山下玩了四个月才回来吗,我被那花吞了。”
籍星洲:“那你可得注意些。很多结伴进秘境的修士在幻境里会反目成仇,你不会在哪朵幻真花境里欠下了滔天大债了吧?”
赫连凝雁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尖。
要怎么和籍星洲说她欠的不是生死债,是风流债呢?
“你最大的弱点就是打不过没有听说过的灵兽灵植,你要真碰上了幻真花,我可不信你能潇洒地走出来。”籍星洲说,“别想了,到时候你打不过我们会带你跑的。”
赫连凝雁沉着脸,籍星洲没理会她是何神情,“安慰”完她又提起近日事闻。
“话说回来,前些日子老衡救了个散修,那散修会下棋,通剑术、丹药,就是阵法差了些,老衡对他挺上心,给他指了条明路。”
“……”
好鲜明的特征,不会是……
赫连凝雁:“什么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