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叶捏着手里的空酒瓶，缓缓开口道：“业内这几年很流行对赌协议，这个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单纯从资本运作上来讲，不是一件坏事。”
“四年前，老师为了融资，跟VA集团签了对赌协议，其中关于资本溢价和每年分配的问题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最基本的一条是，老师承诺四年内公司净盈利要达到七亿人民币。”
”七亿？”
“对。”
“这不是一个小数字，但是我记得沈导工作室这几年正好运转得挺顺利吧，好几部大爆的作品？我在国外都听说了。” 岳旸说。
“是。本来前两年都很顺利，第二年年底为止上映的电影纯盈利就已经达到6亿，基本上协议可以算完成，按照合同补充条款，甚至可以去跟VA商量提前结束对赌协议。但是……”
宁叶停下来又开了一瓶啤酒，顿了顿接着说道：“老师有一个从好久好久以前就开始构思的剧本，一点都不夸张，磨了十几二十年了，一直在改，几乎每年老师都要拿出来看一遍改一遍，一直想拍，但是一直没有充足的经费，也没有合适的班子和演员。”
岳旸接道：“这次经费终于充足了？”
“对，你知道那时候我们工作室赚了多少钱么？连师母那么节俭的人都提了下是不是要装修工作室，师兄们更是直接开口就敢说装修什么装修，直接搬到CBD！”
宁叶想到了那时候大家“挥金如土”的样子，忍不住转头冲岳旸开心地笑了一下。
眼睛弯弯，睫毛细细密密的挤着，洗漱过后刘海轻轻搭在眼前，在微风下拂动，显出跟白日不一样的稚气来。
“哇，这么豪气！”岳旸侧头带着欣赏地看着他，非常捧场。
”那是！我们后一年拍戏的时候给龙套都敢发带海鲜的盒饭！”
宁叶跟岳旸又一起笑了几声，随后想到后续的事情，宁叶笑声又渐渐低下来。
宁叶喝了口酒接着说道：“老师其实挺有谱的，对自己作品也挺有信心，签协议的时候，没有去参与如今市面上大行其道的纯为抬高股价，几乎算是抢民钱的路子，也没有签保底协议，省的最后票房高反而分的少，而是正儿八经跟投资公司签了四年的业绩协议。”
“这样不管票房赚多少，老师这边都能瓜分整块蛋糕。我们四年合约期第一部电影票房达到了三十五个亿，扣除所有必交的税费，基金，代理和院线分成，乱七八糟等等，老师还是赚了个肚皮滚圆。”
“《指鹿为马》，对吗，我记得那部电影，黑色幽默，很精彩。”
“对，接着就同样班底拍了续集，也是大卖，就这两部戏给老师攒了六个多亿的净利润，” 宁叶说到这叹了口气：“老师用这笔钱拍了他一直想拍的剧本，真的，这两年什么都没干，就光磨了这部戏。“
“我听说过，《昨日辉煌》，国外还得奖了？”
“对，本来事情挺顺利的，戏真的非常非常好，不然也不值得老师花这么多心思，花那么多钱了。去年年底也送去国外参展了，得了金奖，就等着这边上档，宣传马上就要跟进了。”
“但是国内没上映？”
“对，”宁叶仰头喝了一口酒，“ 一开始因为配角的问题耽误了上映，等重新剪片准备好，形势突然有变，题材一下子就敏感了，不让上映，怎么删怎么改都过不了审，根儿上立意就不行。”
“这一下子，一分钱进账没有，保底协议也没签，这一年半以来三个多亿打了水漂，为了拍电影可全造的实景儿啊，里面道具都是旧时候顶好的真东西。”
“这电影将来能不能上尚且不得而知，但是接下来的半年左右要按定额完成对赌协议的业绩是不可能了，老师和大半个工作室都一心全铺这电影上边儿了，根本没有其他的作品来填窟窿。按协议内容，差的四个亿缺口都得自己掏，不然就交出公司管理权。”
“为了拍这个电影，老师基本上已经用光了自己能动的家底，他总是这样，丰年就恨不能撑死，闹饥荒的时候就大家缩紧裤腰带，省一省也就过去了，但是这回不同，VA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宁叶说着也为老师感慨，岳旸一点都没说错，这个老头就是太倔！
“那走海外呢？毕竟是金奖作品，应该有发行公司感兴趣吧。” 岳旸没有打断宁叶，等他说完才问道。
“这个题材，太厚重，也太深了，海外对这段历史了解不够，票房实在是高不到哪里去，而且缺口太大了。本来想说走香港或者台湾那边，碰上局势紧张没人帮忙操作，这条路居然也被堵死了。”
“后来有合作方提了个想法，直接上视频网站，不上大荧幕了。只是如今网络公司说是有钱，也没可能拿出那么多钱购买一部电影的版权，何况还要阉割更多内容，谈了很久没谈拢。”
“其实主要，还是舍不得吧。” 岳旸跟宁叶碰了个杯。
宁叶又默默喝了一口酒：“对，老师心里还是很舍不得，这么好的片子上不了大荧幕，这跟割老师的肉没分别。这是他最得意最用心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照着封山之作的规格了。”
宁叶想着老师的样子，慢慢说道：“如果现在不卖，等一等，等时局好一点，未必没有上映的机会，各家公司在手里攥着的电影电视剧海了去了。”
“老师就抱着这点儿想头熬着，熬到最后，时间被拖没了，四年协议期到，再无回天之力。老师只有两个选择，补上好几亿的亏空，或者把等价的公司55%股权抵给VA，等同于丧失管理权。”
岳旸皱了皱眉： “VA从不经营影视公司，业内出名的拆家党，股权抵给他们，沈导的工作室不会有好结果。“
“没错，交出管理权几乎就是把老师奋斗一生的一切都给剥夺了。赔钱虽然伤筋动骨，那点儿灵肉还是在的，还能指着将来翻盘嘛，只是短期之内实在是喘不过气来，太艰难了。”
“所以你们选了赔钱了事。”
“对，就砸锅卖铁嘛，师兄们本来不想让我知道，但是动静太大了，怎么瞒得住。而且，老师是真的没钱了，所以才有后来我这一出。”
“沈导他，没钱吗？ ”
岳旸问的有点迟疑，沈导毕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顶级导演，还有自己的制作公司，这电影花的钱虽然多，但毕竟用的是前两年公司的盈利，即使是全亏完了，自己本身的家底子还是厚的吧。
宁叶笑了一下，居然带着点俏皮地说：“不仅是老师没钱，整间公司都没钱。他们这一群，”宁叶顿了下，挑了个好听点儿的，“文艺工作者，每天就会琢磨自己那点儿东西，人以群分不是没有道理的，估计也就我这一个俗人了，可能这也是老师让我单干的原因吧。”
说着说着，他语气又有点低落了。
岳旸坐在他身侧静静地听着，宁叶莫名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就知道出大事儿了，我一问总是瞒着我，还说什么不就是点儿钱的事儿嘛，没了一定找你要，到时候别躲啊！”
宁叶抹了一把脸：“平时让我请客吃夜宵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的，真有大事儿居然不吭声，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后来找机会把师兄给灌醉了听了一点去诈老师他才松口告诉我，这老头儿真是！”
宁叶想起来就生气。
“你刚开工作室，正是用钱的时候，而且新作开拍在即，沈导是不想影响你。” 岳旸试着开导他。
“我知道。” 宁叶闷闷地回了一句，又继续喝酒，看着还在不开心。
岳旸之前也调查过沈导这公司的情况，尤其是公司财务和各个主要成员的经济状况。
毕竟他们的亏空只是几个亿，不是几十亿，如今圈子里的现状谁都清楚，沈导这影视公司实在可以称得上一句藏龙卧虎，何至于拿不出这个钱。
这整件事情要不是他了解过情况属实，他都要怀疑这是有人准备转移资金，直接拿个空壳公司走破产清了。
就单拿宁叶来讲，正当红的青年影帝，几个亿的身家总是有的，即使不至于拿自己的家底去填，公司怎么操作下都能渡过去的，怎么会为因为这笔账把所有人逼成这样。
但是看过调查报告之后，他竟是有点错愕的。
这还真是一家彻彻底底搞艺术创作的公司，主要班底就是剧组的主创，年轻演员就一个沈导一手带出来的宁叶。
不知是为了对小孩儿负责，还是沈导自己的那点执拗，为了让他能投入演戏中，宁叶基本上不接商演，更别说捞钱的综艺了，身上的代言也不多，也基本是拿了影帝之后接的。
虽然相对来说也养了神格，代言规格很高，钱也不少，但是相对支出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就连作品，虽然都是精品，但是是真的少，而且最好的年纪居然还出去学了几年话剧，而不是在国内拍戏赚钱。
整个公司就靠难以捉摸的票房赚钱，一副靠喝西北风就能活的架势，但是为了电影，为了话剧，为了作品，又什么钱都舍得花。
一来二去的，工作室就常年没有余钱，就连宁叶接其他制作公司的电影的片酬都常常被他私下贴补进去。
就这个情况，现如今要他们赔好几亿，能凑出来才怪。难为宁叶还能想到去拉融资，谈条件，很不容易了。
就过了这一会儿，桌上堆了好几个空罐子，大多是宁叶喝的，他说到不开心的地方就大口灌酒，脸上已经有点红晕，人还是挺清醒的。
岳旸也不拦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我听说有好几家公司之前接触过你，以你的身价，拿到不菲的签约费应该不难，谈点条件，应该也能给沈导把窟窿堵上，我以为你会选这条路。”
毕竟这个圈子，赚钱并不是这么难的事情。宁叶有长相有演技，找一家愿意捧的公司轻而易举，即使发展不好，而且只要沈导能缓过来，还怕宁叶不能翻身么？
至于宁叶是否愿意把自己的签约费都给沈导去填窟窿，从他了解的情况看，这个问题岳旸觉得完全不用考虑。
宁叶放下了啤酒，说：“你这半个圈外人都想到了，老师能想不到吗？他就是怕我把自己都给卖了才拦着他们不让告诉我。”
“那你是真想过……”
“我不会的。诶，没酒了，我去拿一点吧，在冰箱里吧？” 宁叶有点没礼貌地打断了岳旸，晃了晃手里的啤酒说道。
“……好的，谢谢。” 岳旸丝毫不介意他这一点点不礼貌，反倒很开心他能这么跟自己说话，白天清醒状态下的宁叶不会这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不开心。
宁叶点点头，也没有再继续解释下去，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后起身去了餐厅。
他不会告诉岳旸，他绝对不会把自己卖掉，他已经逃离了一个牢笼，永远不想再进另一个，除了老师和师兄，他谁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