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作战部加训
在朝城呆了十几年,沈让头一回觉得朝城秋天的雨,竟然下得这样大。
潮湿顺着窗沿沁到骨子里,酸痛顺着手臂绵延而下。地上横七竖八地滚了四五支笔,电脑屏幕上输入框里还停留着一段手误,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压在平板的触摸屏上,划出奇怪的轨迹。
他并不能感觉到自己的小指和无名指,受伤苏醒之后他还曾经庆幸食指、中指和拇指的功能有所残留,可一场阴雨下来,本就吃不住劲儿的手指成了麻烦,他下意识想发力,最后都成了麻烦的痉挛。
游子龙留给他备用的那两颗药也在地上,在密封袋里乖巧躺着,就落在轮椅踏板边上,与掉在地上的某一支笔距离十五公分。
他一个也捡不着。
“老沈,你那个小哨兵什么情况?”
平板上头闪了一下,风宁的消息弹出来,头像是一辆拍照水平十分之糟糕的照片,倒不是说构图有什么审美问题,主要是画质高糊,糊得比座机拍出来得不遑多让,小图只能让人在一片高糊里勉强辨认出一辆银灰色的越野车轮廓。模糊的越野紧接着又发了一句:“闻着欠揍。”
沈让回得还算快,发的语音,就一秒钟。
“别闻。”
模糊的越野回了他一串省略号。
屏幕上方闪了一下“对方正在输入”,却很快消失。沈让垂下眼,目光在对话页面停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停了大半分钟,他才终于抬起手,用小指外侧把页面划走。
“管得了我,他管得了别人哨兵的鼻子吗!”风宁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将通讯器丢到一边。谢允闻言凑上前来,“啥意思,啥鼻子?你们这群哨兵不会闻见什么突然打起来殃及无辜吧?”
他故作瑟瑟发抖,一脸弱小可怜又无助,风宁头也不回给了他一胳膊肘,“你当哨兵都是野人吗?”
谢允吃痛,捂住肋骨,做西子捧心状,尔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风宁抬手就打,“那我这个野人现在第一个就宰了你!”
两人在这边闹起来,只剩老吕在另一辆车上努力工作,他蛮不讲究地站着探出脑袋拿着喇叭指挥秩序,训练场上大多数人已经跑完了五公里,列队立正,等那些跑八公里、十公里的人,以及少数超时被加罚的人继续跑。
风宁与谢允两人停了异能干扰,游子龙与谢家豪的压力骤然一轻,速度一下子提上来。游子龙原本被谢家豪落下了几百米,也在逐渐赶上来,眼见着差距越来越小。
谢家豪回头看了一眼,脚下不由加快了速度。
负重五公里项目,游子龙最后一个跑完。
一干人等终于熬到午休放饭。雨势未收,战士们一个个浑身精湿,从鞋袜湿透到内裤。风宁一拉车门,周身带起一阵风,利索地跳出来,三两步将后车厢门打开,塑料箱子搬下来一掀,整整齐齐叠着硬纸盒盒饭。老吕、谢允,和前头开车的老墨也都接连下来,老吕练喇叭都不拿了,直接扯着嗓子吼,“放饭!”
战士们很快排成队,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狗子。
“报告。”游子龙上前一步,他脸色并不像剧烈运动之后那样发红,反倒有些泛白,也不像往常那样人畜无害带着笑。仗着一米九几的个子,头一回生出几分压迫感来。
风宁横了他一眼,“后面排队。”
“报告教官!”游子龙没听到似的,抬头挺胸立正站好,他喉结上下一滚,才将沙哑的声音润了润,继续道,“我不领饭,我要回一趟基地!”
“五分钟吃饭,原地休息十五分钟,继续训练。”风宁凉飕飕地看他。训练场在基地区后山,正常走过来要半个多小时,哪怕跑回去,也少说又是一次五公里拉力的活动量。她扫了一眼游子龙,有些拿不准这人犯的什么毛病。
“是,保证准时归队。”游子龙应完,把负重包往排队的队友那边一扔,老三手忙脚乱接了个满怀,满脸费解,“啊?啥事儿比吃饭重要啊?拉屎?”
“小火龙什么毛病?”谢允扭头看了一眼老吕,“风宁刚刚那是批准了吗?”他操心地看着山坡上远去变小的背影,心说这小战士挺勇的啊。老吕懵逼扭头,回忆了一下先前的对话,手上动作自然就停下来,喃喃,“……好像也没说不准……?”
“吕哥。我的饭——”领饭的战士拽了几下也没把饭盒从走神的老吕手里拽出来,老墨看不下去了,一个大跨步过来把饭夺过,递给那战士,“你俩傻啊,咱这儿谁最大!”
“老吕。”谢允一本正经地回答。
老墨差点一个白眼闭过气去,“不是年纪大。”谢允明白了,嘴上却还非得皮一下,凑上前咬耳朵,“那是什么,那里?”
老墨扭头,盯了他一秒钟,用脑壳狠狠锤了他脑壳一下。有几个好事的已经开始闹腾了,“打起来!打起来!”那边老吕听见谢允说自己年纪大,不知怎么的也急眼了,嘴里头嚷着,“谢允我操你大爷!”
谢允捂着脑壳给战士发盒饭,讨饶,“吕哥,吕哥饶命,您三十八,一枝花!”
旁边的战士们听见了,也是一窝哄笑。作战部的气氛向来不错,训练时相对严肃一些,其他时候都是嬉笑打闹,主要归功于这几个领头的,一个赛一个活宝。领盒饭的恰好轮到老吕手底下的队员,抬起头一阵子挤眉弄眼,语重心长,“吕哥,年龄大点没关系,遇见了就要勇敢去追!”
老吕气得好险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饭盒箱子。
谢允看着老吕春心荡漾的大红脸,若有所思。老墨神神秘秘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眨眨眼睛。他哥儿几个这些年没少为老吕的终身大事操心,老吕的要求也简单,“活的,女的,我顺眼的,乐意跟我的。”偏就是这几个要求,这么好些年,最后没一个抓住的。
谢允懂行地点点头。
办公楼,一层。大多作战部队员都去参加训练了,这几天轮勤值守的是已经不需要参与新兵训练的老人,也是不再出城出外勤的那一批,有些是上年纪了,有些是因工负伤,还有些普通人成家之后自请退居二线。二线与一线不同,可以选择就业方向,基本就定下来了。
而一线的任务五花八门,出外勤是最危险也报酬最高的,此外站岗、城内外巡逻,都是比较常规的任务,农忙的时候会被调去种地,台风后会被调去抢修、去外城扫大街,有时还有调去组装通讯器的,最离奇的故事是有一回一整车人拉去掏粪……
说白了就是,作战部是块砖,那里缺人哪里搬。
“什么人?”全自动冲锋枪往前一横,游子龙的脚步一刹。他如梦初醒地甩了甩头,才勉强聚焦视线,嘴唇翕张,嗫嚅几句,只做了个“方叔”的口型。方田打量了他好半天,才突然认出来,“游子龙?”
“你们今天不是在后山训练吗?”方田退开一步,把路让出来。游子龙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就沉默着点了点头,大步冲进办公楼里,所过之处留下一地水。方田探究地伸出头去看,心说这每天都兴高采烈的小战士今天是怎么啦?
没怎么,他今天心情不好,为数不多的笑脸要留给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也没想到他会这时候回来。
游子龙凑在监控前头,一张大脸被拉扯变形。他头发湿得滴水,脸上也亮晶晶的全是水珠子,冒雨狂奔回来脸色发白,喘着粗气,整个人狼狈得要命,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把嗓子里的血腥味咽下去,弯着腰缓了两口气,这才抬手在红外感应前挥了几下。
“长官,长官——是我!”
游子龙喊了好几声,门廊里没什么人,空荡荡地响起回声,那回声夹杂着外头沉闷的雨声,敲在耳膜上让人头脑昏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是不喜欢下雨,火系异能者不喜欢下雨,太合理了——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里面没有人应。
他于是回头去问执勤的守卫沈让去哪儿了,脚刚抬起来,只听门锁轻轻“喀拉”了一声,沈让的声音从对讲器传出来,语气平静,“你怎么来了。”
游子龙愣了一下,抹了一把脸,才整理好表情,勉强露出一张笑脸,拉开门进去。
沈让在办公桌前坐着。
不知是要掩饰什么,游子龙推门的同时,他推了两步轮椅,迎到大门前。一张轮椅堵在门口,那意思,是不准备让游子龙进来。
“长官。”
游子龙压根没想到这一层。
他一看见沈让,只觉得这人看着特别舒服。这屋里光线明亮柔和,空气干湿适宜,夹杂着恰到好处的沈让味儿,而沈让整整齐齐地坐在轮椅里看着他——整个氛围太舒服,舒服得让人忍不住想放松下来。
“长官!”他又叫了一声。
“你怎么过来了。”沈让又问了一遍。他没有让出路的意思,只微微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眼游子龙。游子龙身上一股子哨兵信息素的味道,体内异能波动也不大稳定,但看状态似乎还行。
得让风宁盯着点。
游子龙有点神游,听到他开口,这才猛地想起来自己此行目的,赶忙手忙脚乱地去摸领子。只见他从湿漉漉的衣领里拽到一根绳子,沿着绳子摸了几下,从头顶将整根绳子取下来。黑色的绳子上挂了一只小小的钥匙,他喘了两口气,把钥匙摊在手心。
钥匙小巧,也像水里捞出来似的。他托在手心里,呈到沈让面前。
沈让看了一眼钥匙,似乎眼神动了动,随后抬起头,看了他好久。
游子龙也静静看着他。
他没说话,轮椅退开了半步,让出路来。
游子龙这才看到办公室乱糟糟的,会客沙发上胡乱堆了个深蓝方格的薄毯,而地上散落着几支笔,两个药瓶,和他先前留给沈让的备用止疼药。沈让军人作风,向来整洁,屋子里乱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打劫了。
游子龙却只看了一眼,没问。他熟门熟路地拉开抽屉,“中午的药吃了吗?”
“午饭吃了吗?”沈让与他同时开口。
两人都没答。
游子龙上前,从抽屉里把小铁盒子端出来,将小钥匙插进锁孔,一拧,端去给沈让指纹解锁。沈让手发僵,伸了几下才把手指伸出来,游子龙也不催,就乖乖等着,最后主动拿盒子去迎了一下。
好在指纹锁敏感度不错,“嗒”一声就开了。
盒子里不止一种药。游子龙回沈从抽屉拿了个纸药杯,躬身在办公桌前,似乎觉得累,又换了个姿势,桌子前没放椅子,他索性跪在地上。一米九几的身高跪着高度正好,他将药依次拿出来。备好了常规的,他咬了一下嘴唇,没回头,只晃了晃瓶子问,“这个要不要?”
沈让应一声,他就倒出来一粒,去拿下一种。
“这个多拿两颗。”他拿起昨晚拿一瓶蓝色塑料药瓶的时候,沈让出声要求。
“好哦。”游子龙闷闷地应声,扭头用余光看沈让。沈让顿了一下,主动解释,“我分开两次吃,能不吃就不吃了。”
游子龙抠门兮兮地倒出来两颗。
他难得话不多,把盒子重新锁上放回抽屉,将地上东西捡起来放回桌面,也没说别的,看了眼手表,“我走了,要迟到了。”
二十分钟休息时间,饶是他没有负重跑回来,也十分钟过去了。在屋里耽误了一会儿,哪怕现在飞奔回去,也一定会迟到。按照风宁的性子,难免一顿罚。
“要我帮你请假吗?”沈让忽然问。
游子龙人都走到门口了,听到沈让这话,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沈让会这么问。沈让向来关心他训练,每回他耍赖都会挨骂。他摇头,“不用。”说完就转身开门。
门甫一拉开,外头隆隆的风雨声就钻进屋来。
“等一下。”沈让又叫住他。
只见沈让推着轮椅去一旁的柜子,打开柜门,摸出来两个金黄色塑料包装的东西来,放在腿上,又去另一个抽屉里翻。他坐着,高的够不到,矮的又不方便弯腰,翻东西多少有些吃力,弯下腰之后也起不来身,只能反手用手臂勾在轮椅背面,把自己拽起来。
翻得这么吃力,明显是不太常用的东西。
一把黑色的车钥匙。
沈让看了一眼时间,将钥匙和两个金黄绵密的小面包放在腿上,推着轮椅到门口,拿起来递给游子龙。他的手和游子龙刚淋过雨的手温度差不多,带着粗粝的老茧,只是没什么力气,他很少主动伸手,游子龙只觉得手心他虚软的指尖被轻轻碰着,好像挠在心尖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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