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头一回在一壶酒楼恩隆大街店面里吃饭。姨甥俩都挺开心,更万万想不到这是个陷阱。
“请客的日子也是我们为他俩挑的。我给吴寒下了药,代他巡街。在这姨甥俩正吃饭的当口,先进酒楼晃一趟。随后增儿悄悄告诉他们,衙门查案,有话询问。待他俩结账出来,我先和他们说,张知县在卓老板岳母的小院那里查案,有事问他们,让他们自己过去。这里我趁吃饭的空档,从饭店的后墙翻出去,把他们闷了。”
冯邰问:“为什么选在那处动手?”
陈久道:“满城戒严,街上都是巡卫,独那地方没人住也少把守。且每回卓老板都把钱放那院里让散材取走,把他俩闷那儿我觉得最合适。”
冯邰问:“为什么把刘周氏和徐添宝放进另一处院子,而非卓西德岳母的小院?”
陈久道:“某想做得更真些。谁害了人会搁在自己家?李老板跟卓老板和贺老板有些旧恩怨。我把人藏李老板院里,显得是卓老板害了他俩,还要嫁祸老仇人李老板一般。”
卓西德变色:“你这厮真毒!”
陈久仿佛受到表扬一般,又咧嘴笑了笑。
冯邰依旧面容平静问道:“你如何下得毒手。”
陈久道:“回大尹话,某刚要说,这姨甥俩醒了,也不能指认下手的人是我。我压根儿没让他们看见我。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小巷子里站着傻等,以为张大人和衙门的人还没到,我从墙上直接飞石打晕了他们,才把他们弄进院子灌药。”
冯邰道:“正因他们昏晕过去,吞咽不灵,未有太多药入腹,方才中途醒转,博得了一线生机。”
陈久轻叹:“我说我确实没下狠手,大尹不信也罢。若有心杀,当下即能让他们没命,哪有现在?”
刘大爷怒骂:“丧尽天良的还说自己不缺德?!”
陈久巍然不动,一副随便骂的姿态。
冯邰再问:“你用来谋害刘周氏与徐添宝的,与你杀死罪妇黄氏的,是否为同一种毒药?”
堂上陡然安静。黄苋苋一直默默凝望陈久,此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陈久沉默片刻,沙哑道:“大尹想已查了陈某的出身,稚娘之父本是我师兄。”
冯邰道:“即是罪妇黄氏要称你一声叔父。你竟还杀她?”
陈久轻叹:“大尹这样讲,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她之后要遭多大罪,大人不比小的明白?”
左右呵斥大胆,黄苋苋的身体又晃了晃,拼命吸气,泪仍涌个不住。
冯邰依旧平静追问:“你怎么下的手?”
陈久道:“我当天在衙门当值,找个空档,把毒放进水罐里,手够快就行。她是单关在一间牢房里,毒不到旁人。罐子是铁的,砸不破,饭她未必吃,水肯定喝。那毒银针验不出来,也不会有人替她试吃。”
黄苋苋再摇晃了几下,终于站不住,瘫跪在地上努力压制着声音哭起来。
冯邰垂目凝视陈久:“你杀她,是否另有缘故?”
陈久昂然回望冯邰:“大尹以为是什么缘故?事我已经认了,瞒下什么,也减不了刑。陈某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大尹或旁人信不信,某无所谓。”
冯邰一叩惊堂木:“这一堂暂审到此。将人犯带下,仔细看守,休令其脱逃或自尽。退堂。”
堂上众人都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眼见冯邰起身,方才忙忙行礼,差役押下增儿和陈久,其余人等各自或告退或待命。
刘大爷踉跄了一下,被两个儿子搀住,三人一齐再向冯邰磕头,叩谢府尹大人青天神断,,被侍从们拦住扶起。
之前曾在蔡府旧址处给张屏搬过矮几灯盏的两名冯邰的随行亦在堂上。其中年岁长些的那位文吏向□□道:“此案虽仍有疑点,万幸刘老夫人与徐小郎君遭逢凶徒谋算的前因后果已水落石出,诸位可安心等待老夫人与小郎君毒解。老人家请先与二位公子到后院厢房歇息。”
刘大爷和两个儿子作揖感恩不已,跟随差役前去后院。
另一位随行文吏向谢赋低语几句,尤在发懵的谢赋方才清醒,命人传来衙内当差的婆子,带黄苋苋去安置暂歇。
羊猛等工匠也告退撤出,大堂内顿显敞亮,门外的天际渐蓝,沈少卿向冯邰拱手:“大人数问便至水落石出,下官佩服,获益良多。”
冯邰抬袖还礼:“少卿太抬举,此案仍有甚多疑点,案犯供词或有多处隐匿不实。嘈杂许久,少卿必已疲累,请先休息片刻。”
沈少卿道:“着实好奇尚未审出的案情,方才聆听堂审,自也琢磨,竟越来越精神,真想连着听上几天几夜。”
冯邰微笑:“应不必数天数夜,本府也无这般精力。”
沈少卿亦笑道:“下一堂真相定会彻底大白。此乃下官入迷之痴言也。”又问柳桐倚,“看你一直发愣,可是还未反应过来?”
柳桐倚行礼道:“回大人话,下官沉浸案中,尤未清醒。感慨案情竟曲折至此,钦佩府尊犀利明断。能得幸聆听府尊堂审,胜读十年书册。盼望下一堂府尊和大人仍恩准下官旁听。下一堂真相再出,必更精彩。”
沈少卿弯起眼角:“本司是要老起脸皮旁听下一堂的,至于能不能捎带上你,得之后帮你求一求大尹才行。”
柳桐倚深深一揖:“请大人替下官多多美言。”
冯邰含着淡淡的微笑听他二人言语,又一瞥旁边一脸懵的谢赋和桩子一样仍杵着的张屏,笑容不禁凝固,视线一徘徊,落定在谢赋身上。
“方才本府退堂时,你似有些话想说?”
若在以往,谢赋定会战战兢兢告罪,自省一番。但今天的他已和往日完全不同,看破了生死,看淡了名利,觉得很多事都如浮云一般轻了。心一横,便豁出去道:“回大人话,下官确有疑惑——依下官愚见,犯人的供词,尤其是陈久的供词,有诸多疑点,比如他说跟增儿之前完全不认识,下官就不信。”
冯邰深深看了看他:“方才在堂上,你能否拿出人证物证驳他?”
谢赋道:“回大人话,下官无能,未有证人或证据,只是揣测。”
冯邰再一瞥张屏:“你怀疑了陈久,且已查过他,有无其他证据?”
张屏垂着眼皮道:“回大人话,废员所得证据不足。陈久在衙门做捕快多年,深知律法与堂审关窍,若非大人以黄氏旧事相问,陈久连与增儿同谋,谋害散材、刘妈妈和徐添宝的事也不会轻易承认。”
冯邰嗯了一声。
谢赋低头:“下官愚钝,求大人降罪。”
冯邰负手淡淡道:“你方才审得不错。只记得日后查案,务必条理分明,调查细致,备证确凿,堂审时才不致被犯人逞刁。”
谢赋恭敬揖道:“下官受教。府尊的谬赞,下官更万万当不起。下官查案堂审,一直无能。此案其实都是张前知县在查。”
冯邰丝毫未理会他这句话,侧身向沈少卿道:“证人至少两个时辰左右才能带到,下一堂或待午时后才能开审。请少卿先权且歇息。断丞也可在衙门或行馆处安歇。县丞与其余人等也都先自去休息一时吧。”
谢赋立即恭请冯邰和沈少卿去行馆下榻暂歇。
冯邰道:“你请少卿去行馆安歇即可。本府自在更近处找一所在。知县宅院现空着,本府去那里稍坐片刻。”
沈少卿拱手:“请大尹容下官陪伴同往。实不相瞒,下官心中被案情勾得着实活泼,亦有些线索想与大尹聊聊,更有疑惑盼能得私下赐教。”
冯邰颔首:“如此,望少卿莫嫌简陋怠慢。”
二位大人发了话,谢赋赶紧去办。万幸之前兰珏下榻在知县宅院中使用的陈设尚未撤换,只需新备枕褥杯壶等,确实比去行馆简略了几分。
柳桐倚向沈少卿道:“府尊与大人下榻之处,下官不便僭越随行,失礼先告退了。”
沈少卿微笑颔首:“也罢,只是莫行太远,待想寻你时没处找。”
柳桐倚躬身:“大人放心,下官盼望能聆听下一堂,绝不会离开县衙附近。”
沈少卿笑意更深:“大尹尚未应允,你倒先给自己安排上了。”
柳桐倚亦笑道:“下官心甚渴盼,行先谨备。”行礼退下。
角落里的张屏跟着行了一礼,无声无息地也退出了大堂。
出门后,却见先告退出来的桂淳、燕修与几名衙役站在不远处的墙边。
张屏待要与柳桐倚别过,问问桂淳去何处暂歇,谢赋从忙乱中抽出身,奔过来道:“柳断丞、张贤弟,若不嫌弃的话,不如暂到寒舍小歇。空屋床帐都是现成的,离得又近。”
柳桐倚喜悦道:“多谢县丞,只是恐怕打扰。”
谢赋拱手:“断丞和张贤弟莫要客气。”
桂淳亦凑过来道:“正要和张先生说,桂某与几位县衙的兄台甚是投缘,就到他们值宿的厢房里去吃口茶,小眯一会儿,顺便唠唠。先生请自便。若有什么事,或桂某去找先生,或先生派人给我捎个话儿。”
张屏心知桂淳是要借机打听陈久的底细与平日言行,便点点头。
柳桐倚笑向谢赋道:“那在下与芹墉兄便冒昧叨扰县丞了。”
谢赋仍要忙着恭请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安歇和案犯关押、证人安置等各种事宜,先着人往家里传话通知谢夫人,并让家仆引着张屏与柳桐倚到县丞宅内休息。
张屏和柳桐倚虽是晚辈,谢夫人仍不便亲见,着人传话,谢过两人的问安,并道时辰尚早,仓促未能周全等等。由管事将张屏和柳桐倚请到中院的一道侧厢房内。
房中隔断做了三间,张屏和柳桐倚进了房内,东西两侧一尘不染的小间内,两张榻上已铺好寝具,布置得几乎一模一样。
两队家仆各抬着一桶热水与沐浴用的巾帕等物到小间的屏风后,婢女捧来干净衣衫,福身道:“夫人着奴婢们转告,这些都是新的,但皆是按照我们少爷的尺寸做的。两位公子穿着可能有些短,请勿嫌简陋,权且更换。”
张屏与柳桐倚道谢,婢女们盈盈含笑,告退离去。
待两人沐浴毕,仆婢们又在中央小厅摆上茶饭,谢赋已安排好县衙事务,过来相陪。柳桐倚道:“县丞让在下与芹墉兄暂宿,又款待膳食沐浴已是十分恩惠。怎还如此客气,想不多时又要堂审了,请先去休息,我二人自用即可。”
谢赋拱手道:“断丞与张贤弟到此,蓬荜生辉。实不相瞒,当下谢某脑中一片混乱,虽然疲倦,却难食难睡,与断丞和张贤弟同进一顿简膳,于谢某来说,乃是宁心清神。”
三人遂按宾主坐下,再客气两句,柳桐倚性情本就随和,谢赋顿悟之后,做事放开了许多,张屏更无什么不可的,于是抛弃了官职客套敬称,只按年岁以仁兄贤弟相称。
服侍的仆从婢女都极有眼色,上菜斟茶之后,便立刻退下。房中只有他们三人边吃边谈。泛泛聊了几句,话题很自然地又回案子上。谢赋叹道:“当下县衙的原捕头与一个副捕头具已落网,都是罪大恶极的凶犯,可往菜窖里放尸体的还不知是不是陈久……”
张屏道:“不是他。”
柳桐倚点头:“我虽不知详细,但听此人在堂上的供词,这么做确实对他没好处。”
谢赋苦着脸道:“也就是说,仍有案犯。我冒昧问一句,张贤弟你觉得,这个犯人,依然是县衙里的人么?”
张屏眨了一下眼:“暂时不能肯定,但不是吴寒。”
那会是谁?能不能先透露一下让我有个预备?
谢赋搅了搅小碟中的蘸料:“我此刻心中乱得像它,毫无头绪。先前张贤弟提醒后,我仔细思索过哪时哪里得罪了人,或有什么潜在的仇家,会令其偷出散某的尸体放进知县住宅的菜窖……但总也想不出谁可疑……”
柳桐倚道:“或许案犯与谢大人无仇,只是想引衙门查一些事。”
张屏道:“亦或他猜错了凶手。案犯可能以为,散材是谢大人杀的。”
谢赋愕然,又打了个哆嗦:“为什么?”
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婢女又来上菜,将一个圆圆的小砂煲放在桌子正中。
掀开煲盖,是一小锅清汤面片。
张屏双眼微微一亮:“是我师兄做的?”
婢女嫣然道:“确实是无昧法师亲自做的。法师说,两位公子熬了一宿,进些软烂清淡的饮食再合适不过,又说张公子喜欢吃这个。并让奴婢转告,他先不扰二位休息,容后再叙。”
张屏向婢女道谢,舀了一勺面片,软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