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山庄似乎有“吃人”的历史,不过,“大变活人”还是第一次。
有间山庄看似是个无人管束的世外桃源,无处避难的流民在此心安理得地接受庄主的馈赠,无需顾忌外界的纷纷扰扰,实际上,对嗟来之食全盘接受的饿殍们对于这山庄里人数的变动、新旧面容的更替已经有所察觉。
他们之所以还在此处接受馈赠,没有选择离开此处,保全小命,是因为贪小便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的小市民心态。
俞朝百姓本着勤劳吃苦的天性,将人世间万般苦难都嚼碎了咽下肚子,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家禽失窃、赋税增加、官商欺民……诸如此类的小波折一旦反反复复,足以压碎普通百姓的脊背。
生活的体面,抵挡不住饥饿的肚皮。
固然有像寸头老许那般的义勇之士,面对天上掉下来的诱惑,也是存了侥幸的心思,要“以身试法”。
在困窘时选择逃避,远远要比直面生活的风刀霜剑要容易。
更何况他们近乎一无所有,何妨拿出半条命来搏一搏庄主的怜悯之情呢?
陈亦章明白这种心态。
想当初,大婚之日,她也是怀了三分轻狂,依仗自己身怀武艺,轻功绝佳,逞侠者之能,妄图快刀斩乱麻,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金陵明珠,日后想起,当时的她实乃赌徒作派,担不起“侠者”二字,说她是“盗匪”还算贴切,哪里有未雨绸缪的心思。
反正,阎王爷的判决未必会落到自己头上。
有些人闻风丧胆,逃了,若捋一捋有间山庄接待的流民总数,则乞食人的数量依旧有增无减。
乞食者之血,正好为金陵明珠仿品的炼制提供必要的原料。
游僧化缘,农民稼穑,猎户田猎,渔夫捕鱼,镖师悬赏,皆是靠老天赏脸吃,若运气不佳,命途乖蹇,碰上荒年饿死,楫毁船翻,林中遭袭,贼人陷害,皆为寻常小事。
如此,多一人,少一人,并无什么分别,对吧?
于是事情大抵便是这么被掩盖下来。
加之连年近况愈发困顿,灾害连连,致使岁荒难收获,内有百姓生计不支、党锢乱政,外有北夏流寇虎视眈眈,内忧外患齐全。
正经的买卖收入难抵支出,愈来愈多的人举债度日,或从山贼匪寇之流的勾当,此类事件已然如瘟疫一般蔓延在整个俞朝,从南方闵城地界的惠城、垂榕县,到北部贺州、隋州边界,黎民惶惶不可终日,皆把钱袋收紧,害怕有朝一日被逼无奈,趟过人鬼的界限,沦为亡命之徒。
此等亡命之徒,并非侠者,而是半路夺人钱财、要人性命的流寇,即林湛如失路时偶遇的奎爷、阿义之流。
此等“穷寇”,必会殆害一方百姓。
陈亦章恍然察觉,前番遇到的弥勒寺一事,也是因借贷而起,黄脸混子作为借贷人,本就穷愁潦倒,可苏府既有放贷之实,想必吃穿不愁,岁末有余粮,为何连苏贞玉小姐的衣裳还是过时的料子?盛夏时节,府内也不雇人粘蝉?
可见,收贷放贷两端的日子都不好过。
往年攒些银钱便触手可及之物,今朝需是节衣缩食方可得来的了。
若是有钱的乡绅破了产,被“逼上梁山”,无论身前财富多寡,最终不都得殊途同归、落草为寇么。
将来,若无苏乡绅的依靠,惠城的那对母女,苏贞玉和柳姨会怎样?
陈亦章不敢细想。
听着庭院中延绵不绝的议论,过往的事情顿时有了眉目。
流民四蹿,民生不支,俞朝的形势属实令人堪忧。
黎明百姓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皇权也无处凭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朝廷若置之不理,情势便会愈演愈烈,恐会成为王朝溃败的先兆之声。
届时,内政不平,外有虎狼觊觎俞朝领土,改朝换代也是在所难免,中原地区将由北夏游牧外族统治。手无寸铁的俞朝百姓再怎么鸣冤击鼓,痛哭流涕着叫屈,外族人都不会为他们说话,对于被侵略地区的所谓“二等民”,北夏铁骑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已是仁至义尽。
对于俞朝百姓而言,那是真正的地狱。
陈亦章脑海内盘旋着路上遇到的各路人等,他们的脸孔从暗处苍老地升起,倏忽之间焕发生机,又在即将触及高位之时蓦地怦然坠地。
少女环视庭院众人,他们皆是无有靠山、靠天吃饭的贫民百姓,抓住山庄主人抛下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拥挤的庭院祈求怜悯,不论庄主居心是何,此处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
他们怎可抛下父母妻儿,和两个愣头青冲锋陷阵,捣了别人的水晶宫。
稀里糊涂,好处没捞到,反倒背上“白眼狼”的骂名。
虽然,不论有无济施,是否被人荫蔽,过往时日皆是苦熬。
陈亦章只觉得后背哇凉哇凉,嘈杂院落内积聚着人烟热气,她倒吸一口冷气,吐出无望的叹息。
她站起身来,目光在偌大的院落里搜寻,期盼能找到破局之人。最好是与她有过接触,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人。不妨透露些许消息,看那人反应如何。
找到目标了。
不过,回想昨日席间言语,她暂时不想和那人说话。
亦章轻轻掐了掐身边的湛如,调皮地扫过他的身畔,指向院中某一角落,声音如风吹翠竹般清脆:“劳烦公子啦。”
复又叮嘱:“你要注意分寸,别傻傻一股脑全把事情抖搂咯。他若无意向,看着情况不好,你就撤。”
见她眉目舒展,话语间或夹杂着往日与他调笑打趣的那股劲儿,林湛如也回报以一笑,道声“喏”,支身起立,便为他未婚妻跑腿去了。
陈亦章盯着她未婚夫小跑着直奔目标,宝蓝色的身影遮掩不住他近乎率直的欣悦,而她眼底却徒留冷峻,对那两人的谈话,近乎严苛地审视。
忽有夏风吹来,摇得湘妃竹乱颤,散开了院内的燥灼的气氛。
宝蓝色武者,褐衣农人,找了块院内无人的僻静角落对谈,表面上各倾陆海,实则怀揣了不同的心思,林湛如事先囤了满满口袋的腹稿,也只掀开倒出三两斤,掐头去尾意思意思一下。
“……比武大会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但宝物的威力已可见一斑。若无人制止,庄主和药师必会携药仗势欺人,来日他沉心冶炼,药物功力加倍,江湖上不知多少人要遭他毒手!想必,宝物的原料也是大有来头……”
“咳咳!”
林湛如还未说完,被旁人的咳嗽打断,声音细若蚊蝇,可他听得一清二楚。
往墙边看去,一抹红影转瞬生灭,未留痕迹。
点到为止。
亦章悄然顺着白墙边缘窥视,只见寸头老许神色一沉,似有雾霾笼罩其身,腹中吐出难以分辨的“呵呵”二字,接冷笑三声,是无望的悲叹,亦或是无声的吊唁。
老许的声音瞬间苍老:“江湖,什么江湖?真是笑话喽。小官爷,你怕不是活在十多年前,你那时才刚刚出生,不会自己拉屎,到处撒尿,还穿着花肚兜呢!”
老许的褐色衣裳皱成一团,比他眉间眼纹还重许多。
“量你是个年轻人,天天说大话,当侠客,做春秋大梦,想必是晚上睡得不踏实,落枕了,脑袋糊涂,又不知从哪里拾掇了这许多胡话来,我看,如今水情也稳了,还是趁早离了山庄,莫要多管闲事!”
“我有农田,有船,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姊妹兄弟要将养,和你们造反,何苦来!”老许又扔出几句话,在湛如的耳朵里,听着是扎心窝子的疼,“喏,我这不是没事儿吗?话说回来,也得谢谢你和那位妹妹,出手相救,药师和我也只是闹着玩,我们全家还要仰仗庄主的恩赐。”
到头来,他又补上一句:“我老许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孩子家,得听话,乖乖回家,别掺和事儿,我可以带你渡船,别闹了。”
林湛如的邀请遭到无情的拒绝。
他料到流民们天然的保守性,若说“冥顽不灵”,倒是重了一些,只是身兼家中顶梁重任,不愿出面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有些无奈。
未能完成陈亦章的嘱托,还被乡民用糙话数落了一番。
少年眼底是藏不住的失落,老许从他身边擦肩走过,徒留他一人无措的背影。
“湛如,和他说吧。”
耳际响起少女温和的声音,退却了旧日的狡黠,取而代之的气息,坚定轻柔。一如他与她眼眸初次相接时,他隐约从少女身上感到的气质。
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或许这是她本来的个性。
匆匆几面之缘,她内心世界的另一维度还未对林湛如展露。
可,她无意中轻唤了他的名字。
这其中的意义,湛如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只觉得有鹭鸶展开洁净的羽翼,如春风般掠过山庄的屋脊,看着他,倾诉着只有他能听懂的话语。
回过神来,苍穹浩渺无际。
月光下、竹林间,是她清瘦的影子。
“和他说,关于金陵明珠仿品的事。我会告诉你,我在地下室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