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巫山仿了易浅忆中东安,却四处俱是大雾。错落酒馆似海市蜃楼,仿了那阳间繁盛,虽门庭若市,却总隐匿在茫茫岚云间,犹抱琵琶半遮面,内在里可憎极了。
馆内人偶攒动,少见活人亦面目全非。易浅受人看管,百思寻解:如今这梦脱胎换骨,早已天翻地覆。单皕乌一个就祸害万千,哪还能旧调重弹?
然雾色深重,故人仍至;梦里惊心,此刻照旧。
正当他盘算如何出逃之时,周遭忽然散乱,数名人偶群驱而至。那牙人下达命令,要他们好生看管易浅众人。语毕,那些人偶当即四散开来。易浅瞧着那群人偶,猜测那是幼童体型,许是他梦中孩童;然而他们虽同他一般高,却身体灵活,远没了梦中羸弱,返教他心生错乱。
这下该是农夫与蛇了。
即便面上无脸,他仍困扰地蹙了眉。
农夫与蛇,其精妙处就在:蛇害人乃天性,绝无恶意。世人皆笑农夫行善愚昧,他若行事不当,便将同那农夫一样下场。他屡次三番作那农夫,如今已是千疮百孔,早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烦心事远不在此。
易浅心猿意马,留心观察那厢孩童,竟察觉其中一人频频觑他。易浅一目了然,同他对视。那孩童便心生喜悦,渐渐凑近,携他手道:
“阿浅,我放你出来,咱们偷偷逃走好不好?”
易浅凝那榆木脑袋许久,方才认出此人身份。
是了,这便是他择善而从,却终遭其背信弃义、最终死于一夜火树银花的仇人——方知。
只是尚未到背叛节点,此人仍与他情同手足,怀一腔古道热肠,殊不知易浅早已历遍人情世故,人心不古。真可谓“相逢不知君思迁,犹作旧容与君游。”。
易浅不动声色地抽了手,面不改色:“你如何放我?”
牙人未去,诸多孩童人偶不过加持,防范未然。如此安排,出逃恐为异想天开。
“唔……只、只需按你教我的那样,自能解决!”方知羞赧垂头,怀中匕首显露白刃。“我不聪明,但天命所归,不可违背。”
“好主意。”
易浅缓慢开口。
“但是,我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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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酒楼前堂觥筹交错,台榭人偶舞姿曼妙。一人饮了酒,四处张望片刻,神神秘秘同他那酒肉朋友道:
“那位命格极高的兄弟不着影了。”
另一人紧跟着凑来:“我就没见过命悍成这样的……光是立在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他生前怕是位千古绝帝!”
“我倒觉得是坑杀良民、害人无数的铁血将领,才能恐怖如斯!”
“这种人,投胎怕也是命运多舛,非得把前怨还清才安生。”
“这种人,自然不敢投胎,估摸着来这里就是要买些奴隶,让自己下辈子好过点。记得他那话不?钱多,搬不动!这哪是一般人问的出来的?!”
“那还真是。”
一道冷语擦过耳畔,私语者慌忙回头,便见那人正悠然而立,饶有兴味地瞧着他们。
几人嘎嘎干笑,寒暄几句,作鸟兽散。
皕乌懒于理会,兀自寻了个地方坐着,唇畔带笑,颇有些神思不属。
易浅来这巫山阴,乃是蜃主刻意为之,料他也绝不会拱手让人。然而易浅梦魇作祟,凑巧与这“人市”相融,竟把他们都搭了进去。
心心念念的“鬼新娘”卖人作仆?蜃主必不允许。然若直接把人领走,又无端弃了结缘时机。若他是那人,必混入宾客,伺机买人。
既如此,他便陪他玩玩。
皕乌敲着桌沿,百无聊赖。等待许久,那台上舞女才翩姗落尽,幕布重开时,一众哗然。
众人都是行家,往年台上该放着铁笼,用以展示商品。然而这次却有一群乌鸦覆于笼上,黑压压一片,羽翼交叠,教人看不清命格,又如何择优而取?
一人偶登台,示意待众人肃静:“各位名士不远万里来此,令小楼蓬荜生辉。过去一年,小楼搜集各地活人,好费了一番周折,给大家呈上的都是极品。往年待价而沽,颇失乐趣,命有何贵贱之分?故而今年采用新法,增添兴味。”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道:“是何新法?”
“各位请看。”那人偶抬手展示,“吾将以一诗描述此人,若合贵人心意,请抓紧时机,价高者得。”
皕乌浅笑。
“你若刻意欺瞒,我等如何判断?”一人愤懑开口,众人附和。那厢司仪似早已料到,只轻松一笑,不以为意。
“吾诗中所言句句属实,明月可鉴。契定后乌鸦即散,各位便知真相。”
“虽无欺瞒,恐失之偏颇,怎如人亲眼所见?”
“对啊,眼见方为实!”
任众人愤懑不平,那人偶岿然不动:“这便是吾所言兴味。各位都是高人雅士,眼可抵明月,闻可及谛听,辨可通獬豸,言可同讹兔。何不同小人赌这一局?”
见众人迟迟不肯,皕乌失了耐心,开口催促,掷地有声:“见不见得人,都一样抬价。各位既能来此,想必都不是善茬,陪这附庸风雅的小人玩一玩,又有何妨害?”
“大人说的极是。”
那人偶当即接话,两人一唱一和,堵住了悠悠众口。一时间无人反驳,恐失风度。
见风波暂平,司仪抓紧时机,恭敬一拜,道:“那么各位大人,小的便当庭献丑了。”
“赌人第一局,各位请听好。”
那司仪环视四周,颇有番拿腔作调的风流劲儿,台下众人虽觉鄙夷,倒也都紧张的盼着念诗,一时极静。
只见那司仪自袖中取出一小圆筒,抽出纸面念道:
山存草兮颜如玉,柳发华兮面似獐。
身如平原千里远,命若高山流水长。
志同精卫可填海,怎肯甘为阶下奴?
心比后羿射九日,愿作兄弟肋插刀。
言毕,那台上司仪朝众人一拜,空洞木脸也显出几分奸商光泽。
“诸位贵客,请报价。”
堂下一时鸦雀无声。笼上黑鸦羽翼扑扇,鸦鸣略显萧瑟。皕乌举杯,声音虽弱,正教人听得清楚:“阳银十两。”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且不论那人值不值得十两,首次赌人,人皆保守,此人开口就把起步价提到阳银十两,确实有些贵了。
“这位先生,您就不怕此人不值么?”一人小声提点。
皕乌不以为意,“阳间卖人,十两尚少,如此不过起价,各位继续。”
“十五两,阳银。”一人跟着抬价,待引去诸多视线,才道,“各位,此第一轮,恐怕商家保守,给的不过中等货色。不妨我们先莫要抬价,瞧瞧这诗和这人关联,好摸清门道。”
“言之有理。”众人交口称赞。
“阳银二十两。”皕乌又道。“阁下所言非虚。然十五两价,刚抵低等货色。若此人真是低等品,你自不亏;可若是中等乃至高等,你便赚了个盆满钵满。横竖都是你占了便宜。若你真心要摸清门道,不如忍痛割爱,莫再抬价,将此人让与我。”
那人沉默片刻,笑道:“阁下所言甚是,那么,请。”
“阳银二十一两。”另一人忽然开口,“诸位,对不住,小人只想买条命立马走人,不愿同诸位角逐,不如将此人让予小人。”
“阳银三十两。”皕乌继续道,“既来此地,大家都是商人,做什么谦谦君子。商人重利轻义礼,万没有让枣推梨的道理。”
此话一出,当即点燃堂中氛围。有人打退堂鼓,有人野心勃勃,有人醍醐灌顶,亦有人嗤之以鼻。然此番不过第一轮,众人不知此水深浅,自然不敢乱下,价钱抬了几抬,终于上了五十两。
“阳银五十三两一次!阳银五十三两两次!”
那司仪敲着木槌,声调凄厉,活似秃猴。自方才皕乌开口搅得堂内腥风血雨起,他便四处蹦跶,颇有些幸灾乐祸。
“成交,那么我们来揭秘真容!”
台上人偶拍了拍手,笼上乌鸦便四散开来,扑扑哒哒落在幕绳上,竟把那绷直的幕帘压弯了。笼中人的面容这才得见。
只见那人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对应了“身如平原”、“颜如玉”。然而头上一片光裸,不过稀稀落落几缕华发,竟对应那“山存草”、“柳发华”……
众人一时无语,又去瞧那人命格。
“此人命里有厚积薄发之势,以精卫填海、后羿射日比喻,倒是恰当。”
“至于那命……既是聚沙成塔之辈,怕是能工巧匠,命格又较高,该是达官贵人手下做事的了,所以不甘为奴。”
众人中有识货的,对着此人观摩许久,评价道:“此人中品,五十三两……倒也便宜。”
皕乌浅笑。
接下来接连呈上两人,一人下品,一人中上品,都被皕乌高价买了去。众人惊疑此人富有,恐今日一无所得,纷纷下场抬价。
一时间,人命市价被炒得极高,那司仪脸上的笑几乎收不住,赌人的诗面也写得越发精致。
“昌业有陌勤为径,通途无法懒作家……”一人念道,“如此好诗,是何人所为?”
“未曾听闻巫山有善作诗者……莫非是蜃主亲自所作?”
“蜃主神龙不见首尾……怎么突然来掺和人市了?”
“不知……那怪人的心思乱猜什么劲。”
闻及此,皕乌指腹摩挲,似是盘算什么,面上掠过几分兴味。
蜃主在等。
不同于其他宾客,蜃主对目标命格了若指掌,听诗词便知深浅,故而神色自若。皕乌观察许久,已经多少有了猜测。
然而好戏还未开始,他有的是耐心。
“第五局,各位请听好喽!”
风藏怀心糖饧糕,花落眉眼穗禾多。
瓦翎高抬云月触,絮尾低垂墨影牵。
愁思缕缕入烟雨,岁末薄薄冷冰霜。
千手百面长相忆,一别人间两茫茫。
“这诗……怎么这么怪?”
“哪里怪?不是很精彩么?”
“我也说不清……此诗华丽中透出悲戚伤感,这人莫非是命里情伤……?”
“许是你多想了吧!”
此时,被皕乌盯上的男人终于自人群中抬头,漆黑目光阴鸷如鹫。他并无过多动作,只是开口道:“阳银百两。”
“这……这人怎么回事?!怎么上来就抬这么高?!”
“这人是谁?命格教人看不透……莫非这局乃上品?莫非此人已摸透门道?”
“先生贵气。”那司仪眉眼弯弯,凝这那人的眼神掩不去喜意,他等了片刻,见众人被这过高的起价惊诧,便道:“阳银一百一次!阳银……”
“阳银一百五十两。”
众皆哗然,抬头去寻是何人挥金如土。此次抬价的是皕乌,他冲那人扬头,却是一副心烦意乱。
“阳银二百两。”那人又道。这下没人再敢吭声,只当是神仙打架,凡人看戏。
见他又抬,皕乌似是再难抑制,痛心疾首:“阁下先前观战许久,如今骤然开口,却是盯上这般货色,真叫我失望。”
那人不语,皕乌便也不在意,只是道:“阳银二百五十两。”
众人一听此话,甚觉古怪。然而这两人如此争抢,保不齐此轮乃上上品。有几人加入其中,跟着抬价,竟将此人抬至四百两阳银。
“诸位都凑什么热闹?此人绝不值此价,盲目插手只是害人害己。”他环顾众人,特别是那些跟风出价者,似乎期盼有人听自己一句劝。
“阁下还是管好自己,莫寻他人事为妙。”一人冲他拜了拜,其他人则懒得理他。
“他方才高价垄断,入手的人也并非全为好货,此时倒蹦出来指点江山,不吃闭门羹才怪呢!”
人群中窃窃私语传来,皕乌转而同那最开始叫价的人对视,诲人不倦:“阁下神力强劲,该是能查此人真身,何不尽早收手,莫再误导众人,扫了大家兴致。”
“阳银五百两。”那人左耳进右耳出,面不改色。
此话一出,皕乌遗憾叹气,当即收手。任他们把价钱又抬了抬……最终,那司仪邪笑着散了乌鸦,露出笼中真容。
只见那笼中跪着一衣衫褴褛的老人,双眸浑黄,似要不久于人世。再看其命格,更是穷鬼缠身,怕是两三世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