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人住进张府后,方知本就水深火热的生活越发灾难。
易浅平素阴晴不定,而那张家少爷乖戾可怖,两人一言不合便言语大战三百回合,颇有舌战群儒之势。偶尔气急,少爷拍桌怒吼、易浅塌上冷笑,好不鸡飞狗跳。
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偶尔少爷会作势砸它……至于易浅,他身体尚未恢复,只是一脸诡笑依旧把方知吓得魂飞魄散。
但这还不是最灾难的。
近日易浅不知又在盘算什么,指使张家少爷替他寻些书籍。那少爷鄙弃他求人态度恶劣,但到底还是顺了他意。
于是方知真正的噩梦开始了。
“《爱莲说》背一百遍,明日考察。不会问我。”易浅言毕,便盯着窗外发呆。
平心而论,易浅待方知不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然世间愿授人以渔者少,往往得一法而藏一法。
何况易浅不止解惑,更愿意探究方知的思维误区,专捡便于他理解的讲法……若不是后来方知见识到私塾先生的授课,他怕是至终不识何为恩师。
然而即便此时他心中无数,却也珍视求学机会。他既无双手,背诵便成了唯一办法,又一遍遍在心间描摹笔画,倒也学得认真。
只是……
易浅: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刘备)
方知小心瞟他。
易浅:言而必有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也。(《淮南子》)
方知笑容僵硬。
易浅:一言之善,重于千金。(《抱朴子》)
方知眼神闪烁。
易浅: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礼记》)
方知垂下了头。
他知此非易浅本意,书由他人编撰,却本本都讲忠义,章章都谈仁信。越是学习,便越知自己犯了错,害得忠义仁信全成了滔滔大火。
他这厢于心有愧,易浅察觉了,但并不多说。文人志士常教人胸怀天下,行善积德,然而史书政客却又总是强取豪夺、因势利导,又何况他已领教几分人间疾苦,于是便知教育仅给人指一条路,却不能真的点明该去何方。
做选择的总是自己。方知不问,他便也绝不多言。偶尔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背了《爱莲说》须臾,方知滚到了易浅身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唤道:
“阿……先生,人真的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么?”
易浅回头看他。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是同一植物在不同环境下的变化罢了。其根在淤泥中,于是遍布淤泥;其茎在流水中,于是沾染流水;其花无所凭依,故而不染。既如此,又有何可赞?”
易浅怔了怔,心道自己于此无所谓,往往见花便以花待之,见泥便以泥待之,不称赞亦不嫌恶。然而瞧见方知神情,似乎盼着自己答复,不由得思考片刻:
“莲花自淤泥深处蓬出,未甘于身负淤泥;经水洗涤,仍未停止生长,直至无所凭依之处方止,以花示人。其知泥底幽暗、亦历流水裹挟,然不似虫蛆溺于地,不若绿藻漾于水,故而可赞。”
方知听完,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几番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
倒像是下定了决心。
易浅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说来奇怪。方知背书专注,只是偶尔抬头,总觉得易浅凝视窗外的神情比自己还要专注些。他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瞧见张家冬末春初几枝红梅。
莫非易浅喜爱梅花?
正巧这天聊到周敦颐爱莲,他便也没藏着,问道:“阿浅可是喜爱寒梅?”
“哦?”易浅疑惑地哼了一声,很快便知他何意,却懒得收回视线,“锦上添花之喜罢了,称不上爱。若爱一物,往往要为之牵心动绪,为之瞻前顾后又为之义无反顾……喜即便有,怕也是苦更多些……”
他显然心思不在梅花上,但说着说着,却已不再是在聊如周敦颐爱莲般的“爱”,倒像是别的。方知似有察觉,然而不待他说些什么,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那张家少爷破门而入,方知眼见着易浅神色飞快得黑了,立马滚一边装成不倒翁。
久龄今日穿着格外正式,虽不如往日洒脱,但步伐中处处透着郑重。易浅心情复杂,脑子里想象他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面上自然便挂上了冷笑。
他不知这人又要搞什么名堂,这些天住在这里,每天都要被此人灌输一堆大道理,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什么“君子宽宏大量”……
易浅知此人待自己好,也知他真心愧疚,把自己当神仙供着,不辞辛劳。若是寻常百姓受如此待遇,必取己所需,甘心领受张家好意。
可惜易浅受够了人情冷暖,不愿再同人交好,只想掠夺自己应得之物,解心中所恨,与人以怨相报,免得失望。
于是在张家人看来,他便成了那怎么也啃不下的硬骨头。
不知这位小少爷今日又要说些什么。易浅烦躁得瞥他一眼,觉他可怜,又觉他可恨。若是如此悔恨,当初为何不体察周遭人心,扼杀此事于幽微?又缘何凑巧在雪里捡到自己这尊瘟神?
这念头起的不讲理。便是他自己也知道,此事发生,与那乌鸦和他那神力都有些许关系。也正是因此事复杂,他才捋不清善恶对错,日夜思索,偏执得想要求个分明。
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见着此人便更不可能有好脸色了。
“你……”
那张家少爷注视着他,目光如炬。易浅觉得不妙,却已来不及反应——
“罪人张久龄,愧对恩公易浅。”张久龄直挺挺跪下,膝盖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地声响。
“你做什——”
“在下自知罪孽深重,故携张家上下百余人,向您请罪!”言毕,小少爷郑重地将头磕在地板上,又是一声重音。
“张久龄,你这是想逼我吗?”易浅的声音发着抖。
久龄不语,只是将头抵着地面,身影用力而执拗。紧接着,是少女扶着一位老人步入卧房,少女本想为老人寻一垫子,然而老人沉默着拒绝了,只是扶着桌子颤巍巍跪下,看了易浅一眼:“老夫身为主谋,罪该万死,望恩公恕罪。”
同样是一声重音。
“爷爷……”少女还想说什么,然而紧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跪在老人身后,沉声飞快,“小人才是主谋,父亲不过爱孙心切,又拗不过小人,才会放任此事发生。小人罪该万死,不求恩公原谅,旦求此府上下无辜者或罪轻者能不必受到牵连。”
又是一声重音。
紧接着,是自卧房至院中,数百人齐齐下跪,匍匐在地,高声道:
“罪人向恩公请罪!”
易浅一时无话,目光于房内数人面上逡巡,神色晦暗不明。
少女见他如此,内心暗叫不好。这神情怎么都不似为难领情,倒像是被激怒了。
“父……”
“郁芷。”男人垂头轻唤一声,那少女怔然般看了他三秒,目光渐渐染上执意。
“罪女张郁芷,携张家上下百余人,向阁下请罪!”那少女先行一礼,紧接着跪在地上,郑重地将头抵于地面,“然而祖父身体抱恙,长兄体弱多病,小女子愿代其受过!”
易浅没有接话。少女觑他反应,飞快思索:他们早知道此人异常,毕竟张家苦鬼新郎久矣,此人那般境地,又深入险境,却仍残存一口气,恐怕比张家上下百余人的修为更高。更何况兄长说过,在巫山找到易浅时,此人身边正有一道士,气度非凡却性情乖戾,手段更是闻所未闻……他们不敢招惹这般人,好生照顾,易浅却死活不领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她虽也气父亲着那歪门邪道,然而那毕竟是她父亲,此举又是为保兄长,她哪里不知他爱子心切?只能尽力避免最终兵刃相向,损伤无数。
于是如今见易浅这般反应,心里当即咯噔一下,盘算着开口:
“罪人此举绝非逼迫。罪人自知有罪,该受此罚,望恩公见我等诚心悔恨,暂解心头郁结。”
“是吗。”易浅的声音凉得刺骨。
“自是如此。张家此举若是外传,则天下知巫山张氏以鬼轿害人,此举必受世人谴责。此乃我等罪有应得,只是如此行径,只会是诚心认罪,必不是逼迫恩公。”
她确信易浅知此事轻重。果然,易浅轻嗤了一声,倒是没再说什么。
“恩公若是不解气,小人愿在此跪三天三夜,只求恩公稍解此恨!”
那张家少爷适时开口,易浅当即白眼一翻,心道这白痴少爷许是想三天不做饭饿死他一个废人,轻易便除去心病,好不快活。
少女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觉自己这哥哥颇有些就坡下驴,下得太快了,迟早要翻跟头。
她正愁要说些什么,一道黑影却自窗掠入,锐影擦过屋内流苏,于屋内盘旋片刻,通灵般撒下数道黑羽。
流苏叮当作响,黑羽摇荡着落于地面,屋内众人皆有所觉,抬头便见那乌鸦扑扇着落于易浅枕畔,黑豆似的眼珠凝着他们,只是那样立着,便叫人觉得不祥极了。
“这……”有人忍不住开口。
“安静。”易浅沉声令道,唇边笑意微扩。他忽然想到一个法子,既顺他们所愿,又解他心头所恨。
“我于巫山之中便见此鸟,可凭凶吉,定善恶。其知我无辜,故帮我颇多,易某方有今日。”
易浅的声音透着狂热的虔诚和愉悦,直教听的人不寒而栗。他刻意扬高音调,让屋外那些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乌鸦识人,自古便有无数传说。其知兴替,故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其通生死,故传“乌鸦报丧,人所恶见”;其明凶吉,故言“喜鹊报喜,乌啼召凶”;其循孝礼,故有“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既然此事善恶是非无从评议,你我各有立场,便由它来确定你们该受何罪吧。”
“这怎么可……?”
乌鸦虽曾传为神鸟,然而民间仍多以其喻不祥,造危乱。更何况此鸟奇诡,仿佛刻意般撒下黑羽,本就不吉至极。只是易浅那番话笃定,叫人不敢反驳。
“有何不可?”易浅睨着小少爷冷笑了一声,“如无过错,自然无愧于神,又何惧一鸟?”
他不再同他们多言,只道了句“老人女子体弱者跪一天,想跪三天的就在这儿跪三天吧。”言毕,便合眸睡了去。
而那乌鸦,竟真的立于枕畔,盯了他们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