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将醒,做梦者却难辨光阴。若言其虚,则所历困苦滚滚似涛;若称之实,则梦中岁月袅袅如烟。
意识忽明忽灭,然终相遇、碰撞,破碎。
……
许是又过了许久,久龄才渐渐找回意识。在他的梦中,曾经的神或许曾注视过他,祂的力量占据他的身体,而记忆却被他拒绝——最终那些记忆消散在他的意识之海。
但又也许并非消散,而是融入久龄的意识,在未来将缓慢复苏。
察觉到这一点时,张久龄有些遗憾。他并不希望“神”的意志和自己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也厌恶自我被同化的过程。但不可否认,“神”的记忆深处埋藏的秘密却是无数人觊觎的——现在,那些记忆消散于此,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久龄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便是他熟悉的房间,亲人们围绕在他的身边,在他苏醒时暴发出劫后余生的庆幸。久龄的身体尚且难以行动,只能转头望向身侧,江赭在他的床畔抓着他的手,眼眶湿润。
他于是知道,是江赭医治好了他。而郁芷,他最爱的妹妹,再也没能睁开眼。
喜事过尽,丧葬终始。
张久龄方才苏醒,丧葬并不由他主持。他于是只是命令江赭等人安排些人手去帮助巫山百姓重建,并声称自己将整日瘫在房间深处。
病者得闲暇,却绝不敢假时光以享乐,而是复盘起所有的事件。但要想真正复盘那夜的所有,某些人的信息就万万不可缺少。
譬如易浅,譬如皕乌。而相较之易浅的一知半解,皕乌似乎才是那个全然知晓之人。
但想找到此人,却着实有些难办。
久龄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此人。
自中元结束以来,他几乎一直在昏睡。但这却不是他第一次苏醒。事实上,在他混乱的记忆中,自己曾不分好坏地攻击过身边的人,是皕乌那个家伙压制住了他。不仅如此,他还给久龄提供了建议。
具体皕乌说了什么,他已难以回想。但仍隐约记得一些破碎的词句:“……掠夺力量……人魂契合……可能阻止……”
似乎是经由皕乌的提点,他才得以重新掌控这具身体。他虽然想知道皕乌究竟说什么,但现在,那些建议已不再重要,他有更需质讯之事。
但皕乌这人不招人待见,巫山无处能留此人。若是皕乌已经离开,那他恐怕要万事掣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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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说曹操曹操到。当久龄从沉思中抬头,瞧见一熟悉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前时,他不由得低声感慨:“古人诚不欺我。”
来人歪了歪头,不知是否听清久龄的低语,又或是听见了也懒于理会,只是自顾自地道了句:“恭喜。”
久龄打量着面前这人。名为皕乌的少年同样架着目光望来,那目光中绝非关切,而是审视。他没什么力气地坐正了身体,对皕乌作了个欢迎的手势,但并非欢迎的语气,“你怎么还在。”
“确认结果。”皕乌抱着双臂倚靠门框,并未进入。“而且你的亲族认定我能帮你,所以即使极度想让我去死,也还是把我供起来了。”
供在易浅房间的旁边。不过皕乌很少回去,他还有不少事要调查,只在偶尔回去吃些东西。纸龙似乎在那里蹭饭蹭得挺开心,皕乌也就没在意。
“既然你还是你,这事就了了。”皕乌转身欲走。
久龄霎时火起。巫山一事的罪魁祸首此刻轻言“万事皆了”……这人就那么不把巫山万千死者的命放在心上么?!
“等等!”张久龄强压下怒火,叫定他。“进来把门关上,我有事要问你。”
皕乌闻言放下双臂,不甚上心地关了门。张久龄则在他背后掐咒念诀,释放了一个除音结界。
手边的事刚完成,久龄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蜃主……”
“已经死了。”皕乌直接打断他,“你不会以为在耗费了那么多心力之后,那家伙还有力气找他的新娘吧?”
张久龄微微皱眉。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对话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就好像……在对着易浅一样。
但易浅的神情中是极力掩饰的逃避,皕乌……则是纯粹性格糟糕。
这种情况下,同其置气不过浪费时间,因此久龄也不绕弯,问所欲问,且待皕乌答所应答。
“你同蜃主交换了什么?”
“命。”皕乌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多说。
“你和易浅的命?”久龄凭着自己的一知半解猜测。毕竟,他所知晓的,也仅仅是易浅替他被送去了巫山,更多的情况易浅并未提及。
但被送往巫山阴,本该九死一生才对,否则他的长辈也不会想出替命这等下策——既然如此,有没有可能,是蜃主以二者的性命相要挟,强迫皕乌(和易浅)谋划了中元节一事?
“……”皕乌瞧着他嗤笑。
“易浅呢,他知道那么多,都是你告诉他的?”见问不出结果,久龄换了个问题。
“小少爷。我以为你会更有判断力一些。”皕乌突然道,“现在有人正凶多吉少,你却还是在这里问我这些跟你无关的事。”
哪里跟自己没关系了?张久龄强压下怒火,“谁?谁正凶多吉少?”
皕乌歪着头,事不关己地扔出了三个字:
“你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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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兄长?”
易浅重复了一遍,一时间对这三个字没有概念。
他来到张家将近半年,从未有人同他提起过久龄的兄长——这是自然。张家本就无人同他交流,他又完全见不到张家外的人(方知虽能偷听些消息,但毕竟易浅需要他外出,为防引人怀疑,他便很少在这种事上用上方知。),最终,竟是对这样一位巫山人皆耳熟能详的人物一无所知。
“对。”久龄应道,“我兄长是天才,年纪轻轻就飞升成仙,没个一年半载都不回来。”
这听起来分明太平无事,甚至极为美满,引得易浅困惑道,“他怎么了,为什么你要救他?”
“这之中的情况比较复杂,具体我也说不清。”久龄摇头,“我的前世似乎和天界是对立关系,倘若天界察觉到我的存在,很可能对我兄长不利。”
“所以你要向其他势力寻求帮助?”
易浅当然没资格置喙血浓于水的亲人互相帮衬,他奇怪的是别的:为什么要寻求皕乌的帮助。
为什么非皕乌不可?
要知道,皕乌才刚刚将巫山整的一团糟。以张家一贯的正派作风,不是该和这人势不两立么?
还是说,张家因为久龄得救一事,对皕乌产生了恩情……?
“你听说过梦客吗?”
久龄忽地转移开话题。
“不曾。”易浅道,“那是什么?”
“一个自成一派的势力。”久龄支起一条腿,将手搭膝盖上,“越天界行人间事、逆天命成人之美,都是他们的说辞。”
马车颠簸震颤几乎将车内二人的交谈声隐没。易浅有些恍惚。倘若那个梦客真如久龄所说,逆天命成人之美,那岂不是……
“不过,没点能耐找不到。”久龄长叹,“能找到的都是执念深重之人。”
“你执念很重?”易浅的双眉浅浅皱起。
“哈哈。”久龄没忍住笑了几声,“这不好说,但这里有现成的捷径。”
“……”易浅眨了下眼,若有所悟。他不需要太多思考,很快便理解了久龄的意思。
“皕乌,那家伙就是那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