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整场会议进行到了最重要的时刻,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幻想着、期待着他们最卓越的理想进一步落地。
这才让姬子都的异样没有被太多人所察觉。
而之所以会说没有被太多人察觉,则是有人自打进入这间会议室开始,就一直在隐秘地观察着姬子都的一举一动。
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落座于姬评右侧的陈启,以及他的两位学生。
生命再造研究院的内部也和所有组织一样有着派系之分,而其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两支分别是以院长为首的纯净派,以及副院长姬评为首的进化派。
纯净派顾名思义,是由一群坚持自然生物理念,奉行生态平衡,尊重自然秩序的人所组成的,他们认为人类应该从自然中学习,而不是试图改变或者操控它。
而进化派则是支持通过科技手段加速生物进化,认为人类应该彻底掌控并引导进化的相对激进者组成的联盟。为首的姬评更是已经熟练掌握基因编辑及融合技术的先锋。
不过虽然目前进化派的风头正盛,但因为院长是纯净派的一员,这就导致所有激进派的研究都会在审核阶段被卡一手,包括今天。
“目前项目只是在实验室的模拟环境下参数优异,但在实际应用场景下的测试数据就与理论模型存在显著差异了,根据最近三次实地验证的结果来看,关键指标的达成都很困难,建议重新评估方案的可行性。”
陈启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率先向演说完毕的姬评发难。
他的学生也紧随其后,完全没有给对方解释的时间。
“另外那三次实地实验的场地选择也很单一,完全没有做到差异化选择,这样实操下来的成效差距可能会比您提供的数据还要大的多。”
“但是你们有更好的计划吗?”姬评淡然的反问。
她毫不畏惧的对上挑战者的视线,语气平静但尖锐,“截止到今天上午八时,检测到的克莱因实体渗透率已经达到0.0037斯塔克,超出阈值100倍。”
全息投影的蓝光在她的脸上切割出棱角分明的等高线,在姬评冰冷的气势上又赋予了一种无法接近的距离感。
“我想在座的各位应该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克莱因畸变体的吞噬速率想必各位也已经谙熟于心,如果各位能有更优的方案,我当然举双手欢迎,但如果没有...”
姬评说到这里忽然放慢了语速,视线如手术刀般在每个人的脸上锋利地划了过去,“...那我建议立刻启动37号协议,尽快把这个项目落实。”
会议室在骤然寂静了两秒后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讨论。
十几张嘴同时爆发出的音浪让姬子都一时间甚至听不清任何一个人的主张。
他刚刚从类似惊厥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整个人显得很是无精打采。
他只能依稀听见周围的这些白大褂都在议论什么阈值、克莱因、期限、计划什么的。
不过就像这些人对他的无视那样,姬子都实际上也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
谁都是第一次做人,没必要让着谁。
刺耳的椅子腿和地板的摩擦声淹没在了人们的讨论声中,姬子都起身后谁也没看地走向了门口的方向 。
他出现在这里确实是个错误,而现在,他打算纠正这个错误。
然而,好像是提前预感到了他的行动,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抵住了。郭梵笑眯眯的脸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对着他轻轻摇了摇。
‘不可以哦。’
‘现在还不可以出来。’
郭梵刻意地放慢了嘴部的动作,以便让对面的人可以完整的读懂他的唇语。
无声地说完后他还俏皮的朝着姬子都wink了下。
姬子都恼火的握紧了门把,想要靠着蛮力强行闯开,奈何作为一个常年不运动的死宅,姬子都的力量显然无法和郭梵抗衡。
对方笑容不变地注视着他,耐心的样子就仿佛哥哥在开着自己无理取闹的弟弟。
该死的!
姬子都到最后也没能打开门。
而在他身后正在进行的讨论却已经快要走到了终结。
“...别告诉我又是秦至微。”站在最前方的姬评微微摇头,脸上的表情透出遗憾和惋惜,“她根本没恢复过来,这么频繁的使用她只会让她更早的提前报废而已,到那时候你们又能推谁出来呢?”
喧闹的议论声刹那间小了两度,不少人似乎已经被她说服,更别说那些从一开始就站在她那边的进化派了。
陈启原本胜券在握的表情也渐渐严肃了起来,他没能想到有利的局面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完全翻转了过去。
但参会的纯净派们并没有因此而被激怒。
理智是智者唯一推崇的真理,他们在几次相互交换视线后便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般开启了会议结束前的乐章。
“我们需要再观察一晚。”其中一个说。
“先让他住到病房里调整一下状态吧。”另一个说。
“如果没问题明天可以安排登录。”最后一个说。
姬评对此照单全收,她点点头,大概早在谈判之前就算好了对方能够给出的最大筹码,“好。”
见她答应,研究员们也没再多做纠缠,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在他们排队离开前,最后拍板的白大褂回头又对姬评说:“我们这边会安排一个监督者。”
姬评再次点头,没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做纠缠。
毕竟她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
直到这时母子二人的视线才终于交汇。
姬子都清楚地看见了姬评眉间转瞬的变化,就好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阵雨,不知来处,不知原由。光是前兆的风便催化了无数暗中观察的视线,让他们纷纷行动起来,为她排忧解难。
其中做的最好的当然是姬评的助理郭梵了。
上一秒还被他阻断的门,下一秒就被他自己打开了。
郭梵趁着姬子都和他母亲对视的时间,闪身来到了姬子都的身边,自然地揽住他的肩膀,将人带离出口的位置,为准备离开的研究员们让开了通行的道路。
姬子都没反抗,身体顺从着郭梵的力道又走回了会议室内。
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执拗地盯在姬评的双眼深处,就好像他想通过这种方式,看穿对方的真心一样。
可他不是已经早就知道了吗...
姬评不爱他...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尽管如此,尽管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但姬子都却还是问了。
“所以这次的会议是关于我的?”
一个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蠢问题。
“是。”姬评答。
他们一个站在长桌这端一个站在长桌那端,中间遥远的好像隔着一个银河系。
刨除他们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谁能看出他们实际上是有血缘关系的呢?
多可笑啊,姬子都这么觉得脸上竟然也笑了出来。
“你拿我当研究对象?”他笑着问,好像只要笑着就能表示他不在乎。
而他得到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的那一个...
“是。”
姬评平静的看着他,好像他才是那个一直无理取闹的人。
和姬子都擦身而过的研究员们也拿他当成了空气,一个个兀自讨论着什么,快速离开了这间会议室。
姬评也在众人离开后紧接着离开了。
只有姬子都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执拗的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会为他停留的脚步。
多么可笑啊,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竟然是擦身而过的那一刻。
“子都?”郭梵揽着姬子都的手臂用力,摇晃了愣神的青年两下,“我带着你继续参观吧?”
回过神来的姬子都只感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走了,心口燃烧的那团火也被尽数熄灭。
“不了。”他拒绝道,声音轻的一碰就碎,“我要回去了。”
“那怎么能行呢?”郭梵几乎从没睁开过的眯眯眼忽地变大,常年隐藏在阴暗处的红色瞳仁形状竟然是只会出现在食肉动物身上的竖瞳。
“咱们还没有好好的将这里逛一逛不是吗?”
瞳孔的主人依旧用着温和的语调,奈何配合上阴森双眸的注视,亲和力直坠谷底。
姬子都却好似察觉不到这中间的异常般,平静地和竖瞳对了个结实。
郭梵眼底闪过瞬间的惊讶,片刻后锋芒尽数收敛,重新眯起来的眉眼中已经全然不见了刚刚的凌厉。
所有的一切都好似一场短暂的海市蜃楼。
“您可不要为难我了...”郭梵轻轻叹了口气,歪着头的样子看上去像是真的很头疼似的,“如果不能把分配下来的工作做好,我可是会挨领导批评的。”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陪我将这里逛一遍?”姬子都问,带着答案的。
“哎...”郭梵叹了更大的一口气,“您已经猜到了又何必问呢?”
是啊,已经猜到了却又要坚持让对方说出口...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
还是希望对方能在开口前的最后一秒编制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此刻的姬子都忽然觉得郭梵的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为他自己在问,也是为了他的领导姬评在问。
好好的装个糊涂不好吗?
好好的当个乖孩子不好吗?
明明是侵害方,却又总是怪罪受害方的不配合。
为什么要反抗?
明明不反抗的话侵害方也许下手就会更有分寸。
可凭什么要他拔出自己的棱角?
凭什么要他站在侵害方的角度考虑问题?
如果剖开姬子都的心,那里的回答只会有一个。
不,他就是要对方亲口说出他已经预料到的答案。
不,他就是要清楚的面对血淋淋的真相。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撕开自己的软弱,让更强硬的表皮生长出来。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放弃幻想,在未来的某一天亲手斩断这浅薄的情缘。
他不害怕做一只没有牵挂的风筝。
他也不怕做一只没有双脚的鸟。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需要一点接受现实的时间...
繁忙的生命再造研究所里很快又出现了两道悠闲的身影。
郭梵带着姬子都,从会议室出来后直接乘坐电梯来到了研究所的三楼。
“从这一层开始就都算是保密区域了。”
参观的全程,郭梵都表现的像是个合格的老妈子,一会儿关心姬子都冷不冷要不要再加件衣服,一会儿又给他把建筑内的厕所位置指了出来。
“每层两端都有卫生间,只不过进门需要刷卡。”
“电梯和楼梯集中在楼层中心,茶歇室紧挨着它们...”
“三层西侧有个咖啡厅,里面的水是免费的,其他商品需要付费...也提供以西餐为主的热食,招牌菜是肉丸意大利面。”
姬子都沉默了一路,只静静地观察着一切。
和二楼的冰冷科技感相比,三楼的装修竟意外变得温馨起来。从踏出电梯的第一步开始,瓷砖的地面便换成了收声的通铺地毯,墙壁也不再只是单调的白,挂上了不少在编人员的生活照。
这些生活照里,有正庆祝孩子生辰的一家三口,有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服的青年,有和团队聚餐时举杯庆祝的院士,也有抱着自己小猫笑成了痴汉的少女...
相片中的他们是如此的鲜活,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生命力,让姬子都很难将他们和他之前看到过的研究员们对上号。
“啊,这些...”郭梵引领的脚步有所停滞。
他似乎在斟酌着措辞,延迟了两秒才将后半段话说出口。
“这些都是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研究员留下的。”
“曾经?”姬子都抓住了重点。
“曾经。”郭梵倒也并没有想要隐瞒他。
或者说让姬子都知道这件事也在他的工作范围内。
以为后面还有内容的姬子都久久等不到郭梵的话,微微皱起了眉。
这处断开非常的不自然,就好像说话的人事先在这里埋下了诱饵,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