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于声脚下这两段台阶在倒退,还是说别人脚下的台阶在上移,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若是老老实实拼体力奋起直追,想赶上早已不见踪影的队伍,多半是异想天开,没指望了。
何况,祸不单行,除了脚下的台阶,他两侧的墙壁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挂着号码牌给他加油鼓劲的小人如今已然变了一副脸孔,原本柔顺圆润的轮廓突然生出毛刺般的凌乱线条,那些炸毛的线条仿佛有自己的想法,随着小人抬腿的动作不断向外膨胀,在试图打破既定造型的同时,一次次突破墙壁的桎梏。
呲、呲、呲。
那是被薄纱包裹的尖刺向外突刺的声音。此时的白墙就像一张吹弹可破的肌肤,它的包裹之下,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即将破皮而出。粗线条小人脸的位置继眼睛之后又长出一张嘴,一张一合间显露锯齿般的尖牙。它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得粗糙,像是生锈的钝刀在反复摩擦。
配合于声放缓的脚步,小人口中原本热情洋溢的鼓劲成了拖沓的怪腔怪调,听得人耳朵发毛。
“抬腿……抬腿……避免……膝盖超伸……避免……脚跟着地……挺起你的……腰板……抬起……你的腿……健康在……前方……向你挥手……挥……手……”
“挥手?怎么不招手了?我的健康就这么被你自作主张的挥别了?”
于声此人,平时话不算多,常因过分出众的外貌、与众不同的打扮,以及微妙的距离感给人高冷而难以接近的错觉。但他为人既不冷淡也不孤傲,就连那一星半点时不时冒出头的社恐心思也总能被他恰到好处的维持在可控范围内,不会让人觉得尴尬或难堪。遇上人,他能寒暄讨论,遇上事,他能应付处理,偶尔还能顺嘴说上两句让人刮目相看的冷笑话,比如先前的“我睡眠质量好”,再比如现在的“挥别我的健康”。
不好笑,但足够冷。
粗线条小人大约是没见过如此大胆又“冷门”的人物,一时语塞,连阴阳怪气的加油鼓气都给抛之脑后。
于声停下脚步,原地舒展酸痛的四肢,随口问,“你能说别的台词?那就聊聊别的吧,反正我们也是垫底,追是追不上了。”
既然结果已经注定,与其拘泥无法改变的死局,不如换个角度,换条路。
他倾身靠近墙壁,张开五指,似乎对周遭的变化生出了份随遇而安的好奇,突发奇想试图撕开脆弱的墙面,看一看里面的究竟。
“哎哟喂!”
惨叫声响起的一刻,于声修长的手指恰好覆上墙面,剐蹭下一抹墙灰。他条件反射的回过头,寻声转身,习惯性地想要搀扶从楼梯滚落的倒霉蛋。电光火石之间,即便他已然意识到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极有可能非但接不住人,还得承受一同坠落的风险,经年养成的习惯与本能仍然让他瞬间做出救人的选择。没有分毫迟疑与顾虑,掠过脑海的只有“如何最大限度保护对方”的技巧。
记忆混沌如无光的深海,却时不时仍有零星泡沫包裹着一段记忆碎片,浮出水面。
——你现在仍然认为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真实吗?
还是那间熟悉的诊疗室,一位年岁稍长的女士正坐在他的对面,笑容和煦,声音温柔,与他闲话着并不寻常的“家常”。
而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手放在膝盖,是规规矩矩的标准坐姿,双脚着地,正好踩着地面。记忆中的自己应当还是个孩子,或者说少年,不像如今这般身材高挑,需要收腿才能坐得端正。
——我不知道。
少年于声没有说实话,因为他知道实话对彼此没有任何好处。
他需要逐步获得自由,而对方想要得到一个“他有所好转”的迹象。
所以,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既不至于惹人怀疑,又不至于直白向对方宣告治疗无效,进度永远在原地打转。
——你在学校交到朋友了吗?能与我聊聊身边的事吗?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可以。
——……
少年于声没有回答,没有继续说谎。
他在学校,在“家”,在任何地方的行动都受到严密的监视,说谎没有意义,被揭穿只是时间问题。
对方轻叹了口气,没有勉强,只目光担忧的看着他包扎了绷带的手腕,温柔的问话。
——听说你在学校受了伤?
——扭了一下,不算伤。像我这样年龄的男生,活泼好动是正常的。
这一番话,从他丝毫不见活泼的表情下,用一种极致冷静的语调说出口,莫名就带上一丝冷笑话般的喜感,惹得对面的人不禁莞尔。
——我还听说,你是为了救一位想轻生的陌生同学才受的伤。你还与那位同学说了好一番大道理,把人都给说愣了。
——我没说什么。
——真的?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背了一段几千字的课文。
——嗯???
——大致内容是说生命独一无二,只有一次。
——……
——你愿意相信周围的世界是真实的了?
对方的语气里透露出惊喜,问题却直指核心,而这一回,少年于声摇了摇头。
墙上的古董挂钟发出清脆的鸟叫声,咕咕咕的提醒着他们:时间到了。
治疗到此为止。
在规定的疗程内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少年于声知道,自己下一次就会被安排上新的主治医师。
他起身礼貌道别,走到门口,被对方轻声拦下。
——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你愿意回答我吗?
——嗯,你说。
——既然你仍然认为世界是虚假的,为什么还要救人呢?
——……
少年于声沉默半晌,最后在对方恳切的目光下垂下头,说。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这个世界不是虚构的,无法重来的生命不该轻易消逝。
半开的窗户被骤起的风吹得微微晃动,桌上被匆忙遮挡的鉴定书在风的撩拨下露出一角空白。
鉴定结果:空白。
主治医师察觉到他的视线,苦笑着说。
——你太聪明,有时候我很难判断你真正的情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信我两句话。
第一,你并不危险。
你没有深陷危机,你对他人也不会造成你想象中的危害。
第二,你刚才说的很对,生命无价,只此一次。
这句话,也理应包括你自己的生命,明白吗?
记住,第二比第一更重要。
——我明白的。
——你的明白和我所期望的明白可能略有差距。我所指的不是理性的理解,而是感受层面的……
——嗯。
——唉,虽然这段治疗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我希望你能通过这段时间的尝试,对这个世界建立起哪怕少许,一丢丢的信心,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遇到你愿意笃信的真实。
——……
——回去吧,路上小心。
回忆戛然而止,逼近的危机已近在眼前。
未等于声设法施为,滚落的倒霉蛋哀痛的惊叫声戛然而止,人也从滚落变成了滑行,屁股在台阶上颠簸两三下,最终停在了半路。一柄枯枝造型的伞钩稳稳的钩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进一步下坠。
灰横跨三四级台阶,拽着伞身勾住摔得七荤八素的焦皓晟,艰难的保持着优雅的姿势,友善地向于声打招呼。
“您好,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