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磅礴,水幕如泼,急救车呼啸而过。
一个男孩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裤脚被浇得湿黏,甚至能拧出水来,远远瞧见父亲的好友脸上露出纠葛神色。
这种表情他非常熟悉,奶奶去世的那天,如此沉默又有怜惜的表情,他在很多人望向自己的瞬间都见过。
林迁向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头,向来粗犷的男人声音却放得极低极轻,仿佛再高一分便要惊动什么似的:“给妈妈打过电话了?”
“嗯,她没有接,”男孩点点头,临近手术室的长廊冷气开得格外大,似要把寒意一锤锤凿进皮肤深处,忍不住搓了搓裸露在外的手臂,问,“我爸爸会死吗?”
林迁没想到初中的小朋友便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连大人都要避讳的那个词,但他素来不善口词,搜肠刮肚半天,也只能挤出干巴巴的一句:“我不知道。”
林迁把医生说的话磕磕绊绊地向男孩重新解释了一遍,以至他必须很用力地思考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大概是父亲被刺中的位置很危险,能不能醒来就看接下来这几天。
男孩点了点头,匆匆说了句“那我先回家给爸爸拿点东西”后疾步奔出长廊,可是他人在ICU甚至不允许探视,有什么东西好拿的呢——他只是不想当着熟悉的人面前掉下眼泪而已。
只是不想再被那种目光注视而已。
环顾四周,确认附近再没认识自己的人,视线终于蒙漾,卷起勃然的大雨。他尽兴地哭喘出全部的崩溃与恐惧,如同发条失灵的木偶,只会重复流泪的动作,任由咸涩的泪滴从眼眶肆虐而出。
刚才隔着玻璃他看见了父亲,父亲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病人服,分明拥有最宽厚温暖的肩膀,最坚实有力的怀抱,陷在众多的医疗仪器之间,却好像瘦得不成人形。
我会不会失去他。
恸意渐平,男孩用小臂粗糙地抹去眼前水光,一包纸巾突兀地映入视线之中。
是旁边护士站的护士,声音融雪般落在他耳廓:“我们刚刚还在想,如果你哭了十分钟都不够的话,就把病房里最帅的那个小男生喊出来哄你开心。”
男孩摸了摸脸,凉津津的,有些狼狈地接过她递来的纸巾胡乱地揩着脸:“……谢谢。”
“没关系,一时心情不好也正常的,”她似乎是见惯了类似的场景,摆了摆手,又突然想起什么,“我们大厅有许愿树和留言板,大家都说很灵验,你要不要也去试试?”
雨声穿过长夜,隐约雷鸣,他怔怔地跟着护士往大厅的方向走。所谓的许愿树其实是很简陋的,若在街边自己甚至都不会多投注半秒目光的塑料圣诞树,颜色暗淡,枝条粗鄙,唯一鲜艳的,便是其上悬挂的各色纸笺。
天蓝,草绿,朱红。
“要是我能早点出院就好了,婚礼请柬都发了,可不能耽误啊。”
“妈妈说明天给我带我最喜欢的海鲜粥,但是医生说我还不能吃流食,真的好想吃。”
“这种绝望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每天都好难受,奶奶还在家等我回去。”
数不清的纸笺于此无风而动,似冰冷建筑内一处世外桃源。
男孩依样画葫芦,也写了张“爸爸快点好起来”挂上去,目光不自觉掠过繁枝密叶,落在墙上的留言板上。
那里有一幅画。
色彩浓烈,线条细腻,像暴雨中跳动的火焰,也像万物黑透前最后那抹燃烧的晚霞。
他不懂美术,却莫名觉得这作者胸中除却能将整个世界灼尽的烈焰外,还有沉入朗朗波光的朝意与柔情。
“特别漂亮对不对?这幅画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小男孩画的,我们都说,每次看到他的画总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
护士姐姐见他目不转睛看得专注,特意过来解释,手指移向了角落那串漂亮的花体英文:“ C - a - s - s - i - e -1,他叫卡西尔哦。”
﹣留言板9月17日﹣
To Cassiel :
你好!这是我第一次给你留言,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很冒犯。今天我来医院的时候,发现留言板上换了新的画,我非常喜欢!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你画的是医院花园里八角亭旁边那盏路灯的倒影吗?我也觉得它的小翅膀造型特别漂亮!
﹣留言板9月18日﹣
是的。另外,路灯以北,有一树新开的木芙蓉。
﹣留言板9月19日﹣
To Cassiel :
谢谢你的回答。我昨天找到了那束木芙蓉,还偷偷地折了一支放到爸爸床头,希望他能早些康复——当然,你也是!
﹣留言板9月22日﹣
(前一则留言已被涂黑)
不可以随意破坏医院财物。
﹣留言板9月23日﹣
To Cassiel :
唉,要是我早点看到你的留言就好了(哇哇大哭)今天想去摘桂花,结果不小心撞上了保安叔叔,吓得我摔了一跤,膝盖都破皮了……人果然不能做亏心事啊(跪地)(哇哇大哭)
﹣留言板9月24日﹣
以后小心一点,笨蛋。
﹣留言板9月25日﹣
To Cassiel :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爸昨天醒过来了!看来许愿树真的很有用,我给他看了你的画,他也夸你画得很好呢!其实我说这么多是想问,我听护士姐姐提起过你住在七十二床,我能不能来你的病房探望你呀?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想让你闻一闻桂花香。
像一部缓缓播放的文艺青春影片,短暂旅途里遇到一双漂亮的深色眼睛,在起身看到另一个人时戛然而止,一切都美好得恰到好处。
病床上,程澈正埋头画着什么。
校外被堵,即使伤情鉴定为轻伤,但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的绘画对他来说依旧是负担,每落一笔都十分沉重。
对于一个画家或者是爱好画画的人来说,手上的伤无疑是致命的,何况他的右手被绷带包裹着,每一次的移动都是钻心的疼痛。
可他眼瞳专注,被笼在温和的顶灯光晕里,就那么认真地握着炭笔——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紧握的东西了。
宋之珩不敢走下床,只好利用手边的一切物品制造出声音,果不其然,看到程澈转过头看向自己,小声提醒:“医生建议你现在应该睡觉了。”
即便已临近夕暮,医院走廊依旧人来人往,从巨大的落地窗向外看,不远处高楼间连绵的夕阳逐渐被稀释,红蓝相掺的云幕裹着下降的气温吞噬城市,程澈的面部线条也被这光映得明明昧昧。
如果避开脸上的伤肿不说。
“不差这一会,让我画完?”
可宋之珩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刚要开口还想再说什么,又有人进来。
“你们两个饿了没有呀?我和小莹从家里做了两份汤。”
天,老妈你是我的救星。宋之珩差点脱口而出,因为看到程澈脸上细细的笑。
“我看看我看看,不一样的?”
吴今禾把餐桌拉过来固定好,闻言冲两人弯了弯眼睛,温和道:“小澈不吃冬瓜,你不吃番茄,所以这份冬瓜排骨汤是你的,另一份番茄土豆排骨汤小澈喜欢。”
宋之珩了然地点了点头,埋下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暖流滑过喉咙直达胃中,仿佛能驱散密密麻麻的疼痛。大夸特夸后他转头,正好迎视上程澈清浅的笑。
他心情突然好了许多,也牵了牵唇角,却构成个不完满的微笑,抽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于是程澈也就不笑了。
吴今禾在病房中四处整顿,从进门开始就没闲下来过,宋之珩觉得两人身体没什么大事加上工作忙的理由就让她来的不用这么频繁,但吴今禾坚持,最终宋之珩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了。
“这些天警察和学校一直在处理这件事,还有你爸全权接手,别怕。”
宋之珩拿手机的手微微顿住,抬头看着她。
“那当年那个江女士那个案子是不是要重新启动调查了?”
吴今禾点点头,神色凝重,她知道宋之珩的疑惑,轻叹一声解释:“嗯,你们猜的都不错,当年那个案子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你爸不接管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结案了。”
“家属不满我们也是想到的,但多次请示上级都没回应,你爸也就渐渐忘了。这案子就是造成这场事故的直接原因,他现在……”
宋之珩张张嘴,竟然不能顺利发出声音,已经古井无波般的心情霎时翻涌起一波波的难过,内疚像一簇三昧真火,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痛恨,痛恨自己的逞强,也讨厌自己的无力。虽然这一次程澈并未遭遇大难,父亲也能及时保护两人,然而他深知,未来的道路漫长而曲折,生活中总会有无数次的考验在等待着他们。
下一次,他又有多少把握能护程澈周全呢?他又该如何为这件事的彻底解决贡献自己的一份心力呢?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四处奔波,自己却束手无策吗?
“妈,对不起。”宋之珩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程澈的目光在宋之珩身上停留了片刻,软了几分,但他没有贸然出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在想最好的办法。
在不伤害宋之珩的基础上,能安慰到他的办法。
白色的被子出现了褶皱,是主人用力攥出的痕迹。吴今禾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眼底有温柔的水光。
“这不怪你们,只是以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要自己扛着,你和小澈都不能。”
突然就像起了一阵夏日的微风,轻柔而温暖,吹拂着宋之珩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我知道了……可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们?”
可那个角落里的小鹿眼中还有迷茫和不安。
肩头被泪水濡湿,吴今禾轻轻揽住他,手掌一下下抚过脊背,听到这些宋之珩终于控制不住,低低抽泣起来。
“你不需要去想自己能帮到什么,如果一定要让你们做些什么的话,只是好好照顾自己,注意安全,在我们需要一个肩膀、一个倾听者的时候,站出来陪在我们身边就好。”
“不要让自己太累了,你们只是个16岁的小孩儿。”
熟悉的涩苦在口腔内发酵,头脑在黄昏的潮湿里变得无比清醒。
如果他的身体里此刻有座堤坝决堤,那母亲温柔的话语已经成为击垮大堤的最重一锤。
吴今禾看向一旁的程澈,弯起眼睛笑了笑。
“记住了?”
程澈忍下眼底的泪意,点了点头。
“嗯,记住了。”
雨,下不尽的雨,今夜是谁泪流几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