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又来,月光也一点点褪去。
宋之珩的目光震了震,这绝不是第一场记忆深刻的雨。
他该如何叙述这个故事,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诸多细节已无法一一详述,是几十次时间回溯的跨度,也是他将程澈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跨度。
“我没有想过要跟踪你,我只是……”
“我听你说,所以你现在认真地告诉我,只是什么?”
“……我有我的难言之隐,我没法说。”
寒风弥漫在夜色里,程澈有些落寞的身影仿佛要被黑夜吞没,他手中那束向日葵是如此明亮的黄色,映入他黯然的眸子,隐含着痛楚,像此刻凛冽的风,刺痛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喃喃自语。
宋之珩心中一片酸楚,像是胸腔里尘封多年的那块海绵又浸满了冰冷的水,他几乎就要上前,紧紧牵住他的手,就和他在这雨中拥抱。
他用尽全力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带着哽咽的哭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宋之珩伸手想要触碰他,却只看见一片虚影,程澈的面容在夜雾中渐渐模糊,直至完全消失。
如坠冰窖。
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任由雪花飘落在脸颊,肩头,双手,心慢慢沉下去,雨丝混着眼泪滑落,凉凉的,涩涩的,他看着墨似的黑夜,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脸颊泛起疼痛。
忽然,头顶上出现一把伞,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耳边的风声在那一刻停止。
宋之珩惊讶地抬头,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再也忍不住眼眶的酸意,咸涩的眼泪不停地淌下,程澈的手一遍遍抚过他的脸颊,擦掉他的眼泪,略过他的眼角,鼻梁,唇畔,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温柔地笑,他的眼睛很漂亮,仿佛可以从中看到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长河落日,看到白驹过隙和斗转星移,看到那些两人之间错失掉的年年,月月,日日。
胸腔涌上一股一股的酸涩感,程澈的手摩挲着他的脊背,他安抚的目光似乎在说:我在呢。
雨雪还在下,下一刻,宋之珩感受到了程澈带着轻颤的吻,一触即止。
路灯映出了两人鲜明的影子,好似整个城市、整片无边的风和无边的雪都为他们停止了时间。
那是程澈第一次吻他。
他抱紧宋之珩,雨伞早被风吹在了地上,两人的头发上都沾满了雪花,又慢慢融化,好像,这就是永远了。有人说,拥抱的时候,想瞬间变老,宋之珩感受着程澈的体温,心想,这样一辈子,好不好呢,程澈。
时光开始飞速地倒流,回溯到不知哪个画面,程澈倚在窗前,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支在落地窗前,一只手翻动着书,有些漫不经心,却美好得像一幅画。
大片的阳光倾泻在少年的肩膀上,映得那深黑色的瞳孔分外明亮,他抬眸,熹微少年容,翩若惊鸿。
程澈正侧过脸温柔地注视他,纤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宋之珩的心里,忽地就亮了一片。
一阵风吹过,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停在那页。
是聂鲁达的诗集:“有时候我在清晨醒来,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远远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爱你。”
-
思绪像棉线一样四处抽扯飘飞,宋之珩无缘无故想起很多东西,只要是牵扯到程澈,即便只是很微小的细节他也记得深刻。
你说雨吗?宋之珩大概不喜欢,可有时也喜欢。
就比如现在,他躺在床上,也躺在程澈的身旁。耳畔是风驰而落的雨声,掌心下是怦怦作响的心跳。
恰巧此时诸多碎片拼合在一起,令宋之珩迷途于回忆的海洋中,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情绪,问:“我们现在算在一起了吗?”
程澈把被子裹紧,于是宋之珩顺理成章地被他拉进了怀里,闻言,他胸口微微起伏,落在宋之珩背上的手也顿了顿。
“好像是该确认一下,所以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清润的声音在狭小的被子围出的空间里更显暧昧,宋之珩突然觉得热。
他把头抬起来刚想喘口气,接着又以另一种方式被堵住了。
“……唔我要喘不上气了。”
等凉意和空气同时钻入他的身体,宋之珩又突然奇怪地想笑。
“你说怎么办吧,今天才十二号。”
程澈又不出声了,但宋之珩能感受到这人正在懊悔。
心蓦然之间融化成热锅里的巧克力,甜蜜且浓稠的情绪源源不断升腾起来,宋之珩又笑了起来。
“说话呀你。”
程澈撑起身子:“我当没听见可以吗?”
宋之珩也坐起身,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笑嘻嘻说:“当然可以呀,只是今晚你不能抱着我睡了。”
“……”
经过一番缜密认真的思考,程澈还是躺回去了。可很快他就发现他忘记把一件事情算进去了。
“我感觉我半夜会把你给踹下去,所以我还是睡外面吧。”
说完,宋之珩双脚并用地从程澈身上爬过去。
床垫又向下陷,被子被人从另一头拉起,掀来的凉风却没让程澈感觉到半分好转,他疑心宋之珩真的化身成了一个太阳,火辣辣的。
程澈闭着眼,窗外正风声鹤唳。阳台上的花挂着新生的露水,缺月窥探着房内一角隐秘。
他煎熬地等待着,不知为何要等待着。
他几乎能想象到,方才宋之珩吻着因为眩晕和燥热昏睡过去的自己的前额,叹息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今晚好梦啊,程澈。”
接着就是回避,遗忘,直到现在。
火星从神经末梢灼至四肢百骸。
程澈陷在温暖的被窝里,全身每个细胞在深夜里被唤醒,残忍地在欲望的防线上来回践踏,迎接一场行刑者为他自己的极刑。
他裹着被单,脸埋进了充斥着宋之珩气息的枕头。从下腹涌上的躁火越烧越旺,将他整个人点着,近乎要使这方天地被侵袭得不剩下星点灰烬。
“今年你的生日礼物,我在刚才想好了。”
“以后要小心一点啊,笨蛋。”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自喉咙间吐露的是宋之珩的名字,耳边刺激着他的是宋之珩的呼吸。
像只飞蛾投身进了火海,天生向往于此却仅此一次的放肆。
收不住、停不下、止不了。
可他最后还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却不知今夜失眠的人却不只他。
温存只是那一夜而已,天没亮就要起才是他们当下真正的生活。
不过还是有什么改变了的,比如洗漱镜里的脸由一张变成了两张,橱柜里的牙刷牙杯也终于休假完上岗,早餐要做两份,踏进电梯终于不再是独身一人。
加维是座海城,全年都多雨水,空气湿度很大。
自宋之珩记事起就总是喜欢在阳台上看雨,雨水从天空倾洒下来落入大地,一部分流入了土壤的心脏,一部分被挽留在了地面,像是带着某种规律的分割方式。
吴今禾告诉宋之珩,他很小的时候喜欢攥着宋翊阳的衣领让抱着他站在阳台上看雨,每次看到雨落时,宋之珩总会露出甜甜的笑。慢慢长大以后,他又喜欢拉着程澈一起在阳台看雨,有时候甚至能够静静坐上一整个下午。
其实宋之珩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下雨天,因为自己有时候同样也会怨恨大雨。但也许是雨的声音足够清晰,又或是雨水洗礼过的世界更加鲜亮,但这些好像都不是心底最确信的答案,也是很久之后自己才悟出其中的真谛。
于是相爱就发生得太容易,譬如这样的时刻,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目光所及是倾斜伞骨,校服一角,和程澈额前耷着的黑色软发后的眼眸,爱意决堤。
若这时宋之珩扯一扯他的衣角,低声说雨丝吹进他眼睛啦,程澈一定会默不作声的将他往怀里拉,用大衣给他打造起温暖巢穴。
宋之珩被温暖的檀香包围,心里偷偷许诺要像爱每一个雨季那样爱他直至长眠。
他原来还在想,如果程澈不懂,自己可以教他。
但现在他确信自己不需要有这样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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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在透明窗子上联结成细密的水雾,被风轻轻一吹就会争先恐后地滑落。
正午的时光总会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不知是来自雨天的低气压作用还是被堆积成山的试卷支配,午休的教室安静地出奇,教室中就连笔尖和纸张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写完最后一道题时,宋之珩轻轻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小憩一下养精蓄锐,转过头却发现程澈光明正大地捧着《在绝望之巅》看得津津有味。
教室里的氛围属实不适合交谈,宋之珩把草稿本翻到反面,在纸上写下一句话递给程澈。其实在某些不方便讲话的场合,他们就经常用这样的方式交流,就像是一种特殊的仪式一样,小纸条承载了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也留住了许多奇思妙想的瞬间。
本子递过去之后很快收到了回复,程澈的字写在他的那行下面,稍带些许笔锋,看上去很是舒服。
「好想吃雪花冰。」
「今天不行,等天气好了再给你买,好吗?」
说实话,很多情况下他们之间的这种小交流都是一些毫无关联的内容,比如当下明明是该好好休息的时间里宋之珩却满脑子想着雪花冰。比如学校明今禁止在午休时间看与学习无关的课外书,他却并没有提醒程澈。
他始终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很独特的磁场感应,能够洞悉对方的想法,也能理解彼此最想要的是什么。
世界上存在着无数种亲密关系,唯独竹马是最奇妙的。一同长大的两个人在几乎相同的环境中生活,看到的风景也是相同的,能够感知到的情绪变化也是相同的。足够的了解加上一点时间推移,就构成了独特的化学反应,并传递到心底。
这种感觉就好比是打开了一瓶橘子汽水,喝下去的那一秒气泡在口腔里炸开,清甜的果汁味道散开,来自触觉和味蕾的双重冲击总能让人在不经意的那个瞬间感受到最本真的快乐。
宋之珩把手臂放在课桌上,头轻枕着,却看向程澈。他放下手中的书,也学着他的样子趴下,两人的目光就在汇聚的那一处打了结。
草稿本放在他们的正中央,他用铅笔在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号,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讲不清楚那些符号究竟代表着什么。
小时候他和程澈总喜欢拿着彩色粉笔在阁楼的小黑板上涂涂画画,有时画只小鸟,有时画朵小花,但通常情况下没过多久他们就已经认不出自己画的究竟是什么。再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那块黑板终于逃离了他们的“摧残”,于是”创作”的热情回归到了纸张上,宋之珩在画下那些东西的同时总是会想到程澈。
在自己眼里的他是什么样呢?可否用什么简单的线条表示?
在这个由他自己构建的王国里,所有的法则也随他自由制定,也许别人看不懂,但他知道程澈一定知晓。
所以,他同样拿起笔,在宋之珩画的那些奇怪符号下面写上了他的注解。
有时候,他会感觉,如果生命也是一本书籍,会有何人留下痕迹。程澈一同成长的十多年,还有几十个重来的昼夜,自己已将对方研读通透,他落笔写下的每一行字,都承载着时光的重量,让他在回过头复读的时候仍能体会到当时的心境和感触。
上课铃声响起的前一秒,宋之珩从梦中醒来。
究竟是何时睡着的,他已经记不清,桌角上放着满杯的热水,身上披着程澈的校服外套。在很多个午休醒来的午后,这样的事情总会重复上演。
说实话,这样的情节如果被写在校园小说里,一定会成为主角间感情升温的重要节点,但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一件可以熟视无睹的事。
宋之珩起身揉了揉眼睛,把校服外套还给程澈,然后拽过草稿本三两下写出了一道题重新递给他。这是他们从小学就开始的习惯,也算是一个奇怪的约定。不论何时,只要有一人出题,对方都要无条件应下。宋之珩记得高二的时候和他关系好的几个朋友总是吐槽看不懂学霸之间的浪漫。
但对他来说好像不是这样的,如果说小时候执意拉着他签下这个霸王条款是因为那颗不服输的心,那么现在纯粹就是一种习惯,他们的思维仿佛也因为这样的一个举动有了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