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间问诊室时,我意外地听见了陈医生在和我妈妈讲话。我本能地停下脚步偷听,心跳难以平复下来。
近来我身体里那片灰色的情绪海浪总是不定时涨潮,此刻它又开始汹涌,从肋骨末端开始往上翻涌,搅动着整个胸腔,扰乱了呼吸频率,将血液截流。
为什么要找我妈妈,不能当面说,是我要死掉了吗。
我的脑子发出这样的一个提问,理智压制着脑子里冒出的这些胡乱的想法,支撑着我神色如常地听下去。
陈医生拿着一张破纸微微皱了皱眉,这个动作其实很细微,也谈不上会让人不适。但不知为何,这个小小的动作却让我想起程澈来了。
从心理学上说,摇头、皱眉这类动作一般是表示否定和不满。但他从来没有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哪怕他是真的感到生气和失望,也不会这样。
不过陈医生没有再给我过多时间让我想程澈的好,他翻看完检查单和问卷结果后轻轻地将那沓纸放下,用一个算得上轻柔的声音问我妈,失眠、心悸等躯体不适症状出现多久了?
“得有近一个月了。”
我差点感动哭,因为我自己都记不住。
“那他近来生活中有没有出现突然的变故?有没有感受到过大的生活和学习压力?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做事难以集中精力,力不从心?或者最近……”
如果是我身坐在这样一方狭小的问诊室,面对医生的夺命连环问,我根本无处藏身。我的心脏又开始紧缩,随之跳动加快。我的耳朵也凑热闹地耳鸣起来,双手不受控制地环抱起来抠着手臂的皮肤。
我听到我妈磕磕绊绊地开始回答医生的提问,并且有意隐藏了我之前同她讲的程澈那件事。可能是太过灵异了,我妈怕人家不信。
关于学习压力的部分,我妈一连串讲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事都罗列上来,我忍着落泪的冲动,面对问诊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承认并且剖析自己的不足竟也是这样难的一件事情。
回答完一切问题之后诊室内突然陷入一片沉寂。缓过神的瞬间我才发觉我的手臂已经被我抠出了几道明显的小血痕了,此刻它们正向我的大脑传递着持续的、并不强烈的痛感,这种带着危险的爽刺激着我的神经,好像带着一种可以疏通压力的快感。
陈医生早就在监控里发现我,她把我喊了进来,随后对着我妈却摇头,她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用一个平静又无奈的声音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我愣了几秒,又觉得医生这么问一定有医生的道理,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我听到我妈也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之后陈医生突然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她说:“你太抗拒展露真实的自己了,这样不行,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会很累。”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程澈的脸,温柔的、无奈的、疲倦但是依旧耐心的、带着祈求意味的……
这下我彻底哑火,她的话甚至没有留给我磕磕巴巴的余地。我不禁反思作为爱人我是否真的很不称职,为程澈带来麻烦的同时使他对待我都变得小心翼翼。
在我走神的间隙里陈医生已经为我开完药单,说服用频率和注意事项已经被标注清晰,不过她还是很负责地耐心和我妈口述了一遍,我看着我妈接过那几张薄薄的单子,忽然有一种奇异又惆怅的感觉。仅仅是短短几行文字和一些冰冷的数据,就可以宣判一个人失去了健康的拥有权。
走过人来人往的医院长廊时我感受到了深深的不自在。我总幻想着会有充满怜悯、厌弃,或者可怜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和我妈像初来乍到的生人,茫然地寻找,排号。然后等自己的名字被冰凉的电子音播报到,用一张写满凌乱笔迹的处方笺换来一兜子药。
那时的我很恍惚,我站在门诊大厅,耳鸣又一次乘虚而入。我奋力地晃了晃头,没有甩开这恼人的声音,只看到行色匆匆的行人。弓着背的、抱着孩子的、形单影只的、一脸病态的……
恍然间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目光所及的所有陈设,所有人,包括我,其实都是虚幻的。我真的存在吗?我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呢?
手上的药好像都在此刻失去重量,它们变得轻飘飘的。我看着他们,觉得好不真实。这些药剂将一点一点地进入我的身体里,它们会充斥在我的血液里,去到我身体的每一处。当我的血液一遍遍翻新过后,被药物浇灌维持着生命的我,是否还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
回到病房,我不禁开始思考自己可能很快就要转院了。可是我并不想去精神病院,或许是因为骨子里的那份自尊让我总是将自己与那里的病人划清界限。
我告诉自己,我和他们不同。
但现实却无情地提醒我,我和他们其实并无两样。
“精神分裂症?”
那天陪我来看程澈的女警和我妈在病房外交谈,我听到了这个稀奇古怪的名词,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海底,感觉又来了一股电流从两耳贯通。
所以我们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人。
几分钟后,女警推门而入,目光扫过我那副狼狈的模样,淡淡地告诉我,这件事就此结束,我不会留案底。
我不禁觉得有些讽刺,便明知故问地问她原因。
我还真是个神经病。
精神病人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犯罪,不予以追究法律责任。
我神经病地反问说凭什么。
难道程澈就平白无故挨了那两刀吗,起码他要在我身上还回来吧。
但这哪里是她决定的,我干什么要为难别人。
她看着我用近乎乞求的目光对她说:“姐姐,你把我抓了关起来吧,我在他身边才是最大的危险。”
“要不然你们把我拷上带到他面前,让他捅我两刀行吗?”
她没有同意这个荒诞的请求,只是拍了拍我的头,安慰我说我一定能好起来的,我转头让她的手落空,请求她把病房里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拿走。
这回她答应了,最后窗帘也没了。
我望着远处灰色的天空,心想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
我抬头望向窗外,一轮皎洁的月亮高悬夜空。
早上没讲完的话,我们现在继续吧。
跟妈妈争论完后,我躺在病床上睡着了,梦里我看到之珩在我身边坐下,我顺手把耳机分了一半给他,此时播放的音乐是一首小众的纯音乐,在静谧的夜晚似乎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城市灯火经久不息,变成流淌的长河,汇入夜空之中。我突然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但似乎足够浪漫。
我说:“宋之珩,我们私奔吧。”
他显然被我的话惊到,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来得及反应。
许久,月色渐渐偏移,我才听到了宋之珩的声音。我原以为他会笑我满脑子装着奇奇怪怪的想法,又或许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但他却只是笑着看向我,目光明亮。
“好。”
简单的一个字,仿佛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这次轮到我诧异地看向他,深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漏下的月光,还有那个看着他的我。
心跳突然变得很快,耳边响起轰鸣,我不得不将手掌放在心口的位置,试图让它们稍稍安分一些。宋之珩仍旧不语,只是从我手中拿走手机,指尖在播放器页面上滑动,换了一首稍显欢快的音乐,落在耳边的鼓点声盖过了心跳声,我偷偷藏起即将败露的情绪。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吗?”
宋之珩摇了摇头,摘下耳机。
“我并不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啊,甚至还挺有意思的。”
我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确认他不是被夺舍之后,才终于说出了我的计划。
“其实,我是想一起度过不被任何外界因素影响的一天。我们不带任何通讯设备,一起去没人知道的地方哪怕是散散步,看看风景。”
我并没有把话说满,毕竟这个想法也只是一个一时兴起的疯狂念头,我不确信宋之珩在听过全部的计划后会不会纵容我。
但他依旧照单全收,甚至还在我的计划中加上了一条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再一起看一次月亮。
悄悄告诉你们,我曾和宋之珩一起看过许多次月亮。
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坐在一起,抬头看着它。我们似乎见过月亮的各种形态,阴晴圆缺、明暗交织或远或近。每天的月亮都不尽相同,生活也被划分成无数个不规则图形,每一个都是一种不同的际遇。
宋之珩曾告诉过我,他在我们分开那几年里,最爱的就是望月。从古至今,文人墨客总会赋予月亮许多不同的含义,但其中大多数都和思念有关,有些无法言说的话,有些邮寄不到的想念都可以暂时交付给月亮,哪怕是相隔遥远,抬起头也能看见同一个月亮。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初读《水调歌头》的时候,我偏爱这句诗。
那时爸爸妈妈经常不在家,我和宋之珩总会爬上阁楼,透过阁楼的玻璃窗向外望,并不急着开灯,只是想借一缕月光照亮黑夜。
而月亮似乎从不吝啬将光芒分给人间,穿过窗格的清光在木质地板上投射下好看的阴影,阁楼里的世界似乎也变成了爱丽丝梦游的仙境,带着一种奇异的美。
我和宋之珩顺势躺在柔软的地毯上,闭上眼睛聆听夜晚的声音,虽然很静,但仔细听来还是能够分辨出风的声音,就好像是神明赐予的晚安曲。我们常常枕着手臂躺在阁楼里,一睡就是一整夜,虽然有时候早上起来就中招感冒了,但是观月的快乐似乎又足以抵消这些看似不幸的存在。
后来再和他一起看月亮的时候,我们的身份已经发生了些许改变,从青梅竹马的家人,变成了执手相依的恋人。
和以往似乎有些不同,当我们靠近对方时,总会不可避免地心跳加速。而那些写在脸上的红晕总是第一个出卖心迹的存在。
但我没有告诉宋之珩,其实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有时会想,这样的感觉能否用什么方式留住?它总是来得毫无规律,不知道会在何时出现,但指尖相碰的瞬间,眼神交错的瞬间,心跳的频率分明开始紊乱。
不知是月亮被施了魔法,还是宋之珩对我施了魔法。
但有个问题的答案毫无悬念,我喜欢月亮,更喜欢宋之珩。
我们最终还是敲定了一起在这个春天来一场非典型意义上的“私奔”
手机、 ipad这类的通讯工具都被我们丢在了家里,除却足够购买来回公交和地铁的零钱,其他琐碎物件也一概没有携带,我只是想要拥有一天,可以抛却一切纷杂,和他一起回归到最原始的恋爱本身。
古时候人们没有电子设备,没有互联网,那时候两个人相知相许,情到浓时总喜欢相约同游,寄情山水。我想体验的正是这样的一种氛围,可以无拘无束观景赏花,同山间清风明月相伴,心悦之人就在身侧。
其实我也曾设想过,如果我和宋之珩生活在古时候会是怎样的身份,又会发生怎样的际遇。也许他会是传说中那种武功盖世,独步天下的大侠,而我大概会是同他朝夕相伴的师门小友,我们会在下山历练的时候尽最大能力帮助穷苦的人,扬少年之志,任意气风发。
“你在想什么呢?”
宋之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这才从天马行空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此刻我们正坐在通往郊外小镇的公交车上,沿途的风景逐渐从高楼林立过渡到了树木繁茂,从喧闹慢慢变得安静。风偷偷从车窗的缝隙中溜进来,轻轻吹起我和宋之珩额前的碎发,交织在一起。
我没有直接回答宋之珩的问题,而是将话题延伸到了另一个层面。
“开心吗?”
“特别特别开心。”
“我也是。”
我们两个相视一笑,像孩子一样把所有情绪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十指紧扣的心动,所有和这场突如其来的私奔有关的一切似乎都构成了足够让我们开心的理由。
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影响的情况下,现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下了车之后,沿着石子铺砌的小路一直走下去,不去想前方是哪里,也不必拘束究竟要到达怎样的目的地,我们随心游玩,用双眼充当相机,记录下所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