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喝了药,身上的疼痛暂缓,呼吸逐渐绵长,沈夫人拿了帕子替她细细拭去脸上的汗。
崔竹生、巴哈尔和元浩三个中午得了消息,这会儿也急匆匆地赶来。崔竹生一眼认出崔家的大夫,将人叫到一旁仔细问了来龙去脉。
“我们连松儿是什么时候中的毒都不知道,这该从何解起?”沈柏皱着眉头,“我瞧她平日里也就与你们几位亲近,按理也不会得罪什么歹毒的人。”
崔竹生看了眼沈松紧闭的房门,脑子里回想着这些天的种种,沈柏和沈至青都是习武之人,若是买通沈府下人下毒,不至于只有沈松一人遭殃,其余的……便只剩下六福酒楼的那次了。
元浩拿扇子轻点崔竹生肩头,主动走到一旁:“近日徐寿忙着收拾他手底下几个吃里扒外的,难道是六皇子?”
崔竹生摇头,“宁琅已经入职钦天监,他何必?我猜……是柳云初。”
元浩惊讶,却也很快反应过来是那日吃饭出了岔子,可柳云初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她什么时候动的手?
巴哈尔看他们凑在一处,急得双眼通红:“你们又在嘀咕什么,不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吗,还不赶紧去给松儿找解药!”
“那日我们与公主吃饭,你可有注意到她有什么异常?”崔竹生问她。
“是她?”巴哈尔细细回忆,“若要说异常,莫不是那日突然送来的荔枝蜜有问题,松儿爱喝,喝了不少。”
崔竹生当即叫了下人去六福酒楼拿人。
“只是那掌柜的不过就是个办事的,他能知道什么,咱们又不可能把柳云初抓来审问,眼下怎样才能找到解药。”巴哈尔皱眉道。
“先审了再说。据我所知,天底下化功散不过那么几种。”崔竹生道,“找几个练家子,试药。”
“你这法子有违常理。”元浩拒绝,“功力都是很珍贵的,哪个有功力的人愿意被你这样折腾?”
“明明生杀夺予都是一句话的事,这会子想起那劳什子道德纲常了,你们虞国的标准还真是能屈能伸。”巴哈尔骂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总会有的。”崔竹生向李管家伸出手,李管家很快递上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巴哈尔,劳烦你跑一趟药铺,把药买齐。”
巴哈尔接了钱就走,临走时还不忘鄙视一眼元浩。
元浩气急败坏:“崔竹生,你疯了?这事传出去,崔家怎么办,你爹怎么办?你满腹经纶,怎么做出这等罔顾人命的事!”
“我一条贱命,微不足惜,你说我疯了也好,癫了也罢,我都不在乎!你懂不懂!”崔竹生低吼,侧头看了一眼沈松的方向,“她不能有事。”
酒楼老板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押进沈府,崔竹生不愿再和元浩多说,忙着去审人。
元浩望着好友远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陌生,他心里的崔竹生,是个不染凡尘的贵公子,哪里会说出这般折辱自己的话,他的病,始终是他的心结。
而沈松,竟得他如此看重。
借了沈家的柴房,崔竹生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前不久他还对他们几位笑脸相迎,奉为座上宾,如今只能颤抖着匍匐在崔竹生脚下,盼他高抬贵手。
“张六福,彭泽人士,你家两代人都在长安经营酒馆,你夫人家的弟弟拜在吏部侍郎王祥门下当客卿,靠着他的门路才把生意做大,还给王祥送了一门妾,本公子没空跟你废话,荔枝蜜到底被动了什么手脚?你若不老实,别说你那酒楼,王祥的吏部侍郎也别做了。”崔竹生很少拿身份压人,一介商贾拿捏起来与他易如反掌,“王家还有几个人在刑部,到时我再把你送给他,省得他们找。”
“饶命啊,饶命啊,那荔枝蜜是公主送来的,小的除了让人端上去,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宫里的人拿来,说是太后本准备赏给公主的,听闻公主和同窗吃饭,便给各位都送了一份,太后知道各个公子小姐都是重礼数的,她不愿扰的年轻人不痛快,特地不许小的说的!”
一旁的下人的刀已经是架上了老板的脖子,看他惶恐的样子,不像作假。柳云初把太后放在中间,他前朝的手,又怎么伸到后宫去?
崔竹生接着问:“那荔枝蜜可还有剩?”
“没有了,拢共就五壶。”
崔竹生知道再将人囚着也没意义,便放他走了,又唤来李管家,托他找上几个上好的练家子。
最好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亦或者染了什么恶习,不得脱身的。
柳云初与沈松并无前缘,何至于恨她至此?崔竹生思忖着,思绪万千,最终只能落到选亲上。
如果,真的是因为自己将沈松害到如此地步,崔竹生只觉得他万死难辞其咎。
沈松是什么人?在他的助力下,她的前途光芒万丈,绝不能,他亦绝不允许,沈松大业未成,便只能与他在方寸院墙,辗转腐烂,她不会与那些深宅妇人为伍,她有她自己的路。
谁都不能成为她的绊脚石,哪怕是崔竹生自己。
片刻抽离,崔竹生突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微微颤抖。
他害怕极了。他恨徐寿,恨到巴不得抽筋剥皮。好容易让他找到一把足够把徐寿千刀万剐的利剑,剑还未出鞘,容不得半点闪失。
崔竹生深吸一口气,往沈松的院子走去。
对崔家来说,找几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巴哈尔将药粉一一递过去,崔竹生站在一边,他身侧的李管家端着一小箱金子,谁吃了药,就给谁一锭金。
看着那些人服药后痛苦地在地上扭曲,元浩沉默不语。
“崔竹生……”
“我不会让沈松出事。”崔竹生截断他的话头。
直至夕阳西下,医师终于配制出了解药,沈夫人喂沈松喝下,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几家接人的马车早就恭候多时,沈柏也不是不懂礼的人,领着崔竹生一行人往外走。
“松儿!松儿!”沈夫人哭喊着,“来人啊,来人啊!”
崔竹生顾不了那么多,三步并作两步折回去,打开房门,沈松正趴在沈夫人臂弯里,一口一口地吐着黑血。
大夫几乎是被沈柏和元浩架进来的,他连滚带爬地摸上了沈松的脉,好一会儿才说:“药性相冲,解药错了!”
崔竹生突然冷笑一声,接着说:“牵马来!”
“你去哪!”元浩动作快,趁崔竹生没走远拉住他,“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还骑马?”
崔竹生什么都没说,只是拉开了元浩的手,他不那么熟练地翻身上马,适应了一会儿,便疾驰而去。
枣红的良驹从沈府破空而出,崔竹生一身白衣,马鞭飞扬,即使在最繁华的街道也不曾放慢半分。
他越过街市、府邸,一路疾驰,直逼皇城。
朱墙黄瓦间,一绿袍道士抱臂而立,纵使骏马奔腾,岿然不动。
崔竹生猛扯缰绳,马首昂立,他脱力摔在地上。
“让开!”崔竹生气喘吁吁,声音嘶哑。
“你想做什么?冲进去,把公主抓起来?”宁琅睨视他,“就凭你,怕是刚走进这道门就得被扣下。”
“咳咳,你们,和她,是一伙的?”崔竹生见到宁琅,很快就反应过来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他缓缓站起,“我知道我此举不妥,但一个废人,还能如何!”
“我们在查徐寿,徐寿亦在查我们,沈松帮我们断了后,还借徐寿的人解了沈将军的围,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宁琅转过身,“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废人,你心甘情愿吗?我不相信五岁就能写出《论国策》的崔大公子会甘于平庸,只是今日我要劝一句,当年之事,并非徐寿一人所为,为了崔家上下几百口人,还请崔大公子冷静些。”
“你什么意思?”崔竹生的胸口急剧起伏,“你查到了什么?”
“虞国满朝文武,近半都是你们崔家的人。”宁琅嘴角勾起一个不明的笑,“你说,你,会不会是徐寿给陛下的投名状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崔竹生沉下脸,死死地盯着宁琅,按照他的意思,皇帝是想借徐寿制衡所有世家?那皇帝修仙一事又作何解释,徐寿把持朝政亦是不争的事实。
“罢了。我可以帮你找解药。”宁琅说,“但我要你们,一个个,助王爷成其大业。”
“这可是篡位!”崔竹生怒目圆睁,上前几步,咬牙切齿道,“我崔家几代忠臣,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忠臣?”宁琅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嘲讽道,“忠于谁?徐寿吗?对此等奸佞俯首称臣与卖国又有何异!”
“你!”崔竹生几近失态,狠狠揪起宁琅的衣领。
“只有我能救沈松。”宁琅对崔竹生的冒犯不以为意,语气带了几分轻蔑,道,“你的世家风骨,和沈松的命,只能选一个。”
崔竹生颓然失力,冷风骤起,他不得不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好一阵,才说:“只我一人,与崔家无关。”
宁琅挑眉:“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等着吧。”
寒风撩起崔竹生的衣角,带下来阵阵落叶。
……
几日后,一个小木盒送到沈府,里头静静地躺着一颗黑色药丸,医师刮了一些验过药性后,才让沈松服下。
她在床上躺了几日就疼了几日,只觉得浑身气血淤堵,各个关节都如针扎般疼。
崔竹生做饭的本事渐长,这几日崔府送的药膳皆是出自他手。
只是元浩与他不再那么热络。
崔竹生日日送饭来,陪着沈松吃了,再在这间隙和她闲聊;巴哈尔放学后会来沈府一趟,给她带来今日的读书笔记;元浩几日才来一回,总选那些不寻常的时间段,偶尔给她买点零嘴;柳云初人虽未到,礼物倒是送来一箩筐,豪气十足,崔竹生叮嘱沈夫人,这些东西都别往沈松跟前送,最好秘密处理了。
“这巴哈尔胡诌,你莫与她学。”崔竹生送来晚饭,随手翻了巴哈尔拿来的笔记本,除了夫子上课说的,还参杂了不少她自己的见解,写得密密麻麻,像是专门和沈松上课说小话。
“她就是那样的性子。”沈松笑着说,她现在精神头好多了,就是浑身无力下不了地,“这段时间多亏你们帮我找药,放冬假我请你们去玩吧?我们去溜冰?”
崔竹生笑了笑,拿起一碟小菜放在沈松手边:“那你得快点好起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瞒下了试药的事。
“遵命!”沈松夹起一块排骨,三下五除二啃光。
崔竹生静静地陪着沈松吃饭。
沈松时不时偷瞄崔竹生几眼,他就坐在那边,像是在发呆想事情,她已经注意到了,这段时日,崔竹生总是这般。
饭菜可口,他收拾碗筷的动作也很熟练,沈松奇怪,竟还能在崔竹生身上发现几个油点。
“崔竹生。”沈松放下筷子。
“嗯?”崔竹生回神。
“我想吃葱油饼,你下次做这个好不好?”
“葱油饼?我还不会,我得去学……”崔竹生说到一半,看见沈松一脸得逞的表情,无奈地笑笑,“你套我话?”
“真看不出来你会做饭。”沈松感慨道,“难道这些天的饭菜都是你准备的?”
“不全是,我只烧了几个菜。”崔竹生落落大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沈松吃完了,崔竹生照例收拾东西:“这几日没抓你功课,可不要落下,等年底大考完,再想你的冬假。”
“知道了知道了。”
“又是这样。”崔竹生阖上食盒,“别敷衍我。”
“我没有呀!我每天都认真读书了的!”沈松伸手拿过床头的书,冲着崔竹生晃了晃,“你随便考!”
“知道了。”崔竹生笑,走到门口,又停下,“考好了,我也有奖励给你。”
“真的?!”沈松眼睛都亮了。
“先不说。”崔竹生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