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个月,躺在床上处理公务的,便从宛恒变成了秦鹤邻。
其妻葬礼那日秦鹤邻伤心过度晕厥,再往后便一直恹恹不振,皇帝体谅,让他在府上好好养病。
但公务不等人,说白了不过换个地方办公罢了。
要说起秦鹤邻的新婚妻子好好的怎么会去世,便是因着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意外。
夜半三更时,国公府却无故燃起大火,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堪堪扑灭,而那场火中,除了那位新婚妻子外,就连国公府的猫都被好好地救出来了。
有心人揣测这背后或许有更深层次的缘故,不然一场火为何偏偏烧死了最近官途不顺的徐昀成的女儿。
而说起徐昀成为何官途不顺,那还要更往前追究,一直追究到万寿节当天,徐昀成押送的犯人莫名死在狱中,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凶手,皇帝本就不满,却因着徐昀成是在他身边许久的缘故并未苛责,只要求他尽快寻到凶手。
但查着查着,徐昀成竟发觉,这件事的背后,他温和乖顺的妻子在其中好像扮演了什么。
他意欲遮掩,但查案的并非他一个,他能查到的事,旁人自然也可以。
徐昀成还没来得及问明余,就被皇上下令不许再插手这件案子,旁人看得清楚,皇上虽没说要如何处置,但样子瞧着分明是有了舍弃之意。
而这个时候,徐昀成嫁到国公府的姑娘离奇死亡,彻底断了两家的联系,如此巧合,很难不让人深思。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猜测,私下中谈谈便罢了,而国公府的几个主子都出了事,如此晦气,却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实。
一时间,关于国公府的种种传闻喧嚣尘上,更有人从秦观那一辈开始说起,说国公府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这才一代一代如此倒霉。
“公子,您该吃药了。”六五端着木案轻手轻脚地停在秦鹤邻桌边,见他许久没有反应才小声提醒了一句。
秦鹤邻头也不抬,手下卷宗又翻了一页,只随意“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将六五的话听进去。
见状六五心下暗暗叹息,却是将木案放到了不影响秦鹤邻的桌边。
葬礼那日,公子莫名晕厥,六五本以为要再休养好几日,却不想第二天公子便坐起来,一如先前一般勤勤恳恳处理公务,对待周围人的态度也没有分毫不得体,同时也再没有提起夫人的事,仿若一夜之间将所有事都忘了个干净。
甚至修缮过的国公府也将烧毁最严重的鹤华堂拆了,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有意无意的消除夫人您存在过的痕迹?
六五被自己脑中莫名浮现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摇摇头,后退了一步。
而这时秦鹤邻也从案牍中抬起头来,见六五还没出去,微微蹙了蹙眉,平声问:“怎么了?”
六五顿了顿,才回道:“老爷那边,说想见您。”
其实六五并不是很愿意帮秦观传话,毕竟每次回来公子心情总不是不太好的样子,况且最近公子身子不适,是个很好的回拒的理由。
若非来传话的是六五心中最崇敬的墨方,六五绝不会向秦鹤邻禀报此事。
倒是秦鹤邻闻言微蹙的眉头松开,眼中浮现出几分嘲色,又很快平息下去,他垂下眼,又开始看起卷宗,只随意地“嗯”了一声。
与六五端药来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在六五退下后,秦鹤邻却从卷宗下拿出了张从云州寄来的信。
自他派去的人抵达云州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寄来这样一封信,上面记录了这几日他的人在云州查探的结果,而到最后,总是一句简短的“没有进展”。
若说起先秦鹤邻还坚信白梅客一定不会这样轻易的出事,但过去这么久,虽说他依旧会让人继续查下去,反复的失望后,就连秦鹤邻都忍不住有些怀疑,万一呢?他该怎么办。
只是每每产生这个想法,秦鹤邻又会迅速呵斥自己止住。
避谶!避谶!怎么就记不住呢。
定了定心神,他拆开信封,原以为纸上会是一如往常的“没有进展”四字,只是今日到底让他失望了。
信的末尾,“属实”二字,带着笔锋,扎破了他所有幻想的泡沫。
……
“公子。”有人进来通传,“张夫人来了。”
秦鹤邻喉头微滚,嗓音嘶哑:“请她进来。”
刚好她也有些事情想问问张南嘉。
那人闻言却有些为难:“张夫人说,她不是来见您的。”
-
或许旁人的说法是真的,国公府真的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着,那场大火之后,秦观本就不康健的身子越发虚弱。
郎中一个接着一个的来了又走,每一个诊治过他的人都会无奈地摇摇头。
偶尔从昏昏沉沉的梦中醒来,秦观会隐约有种自己时日无多的感觉。
故而在今日做梦醒来后,他怔愣了许久。
梦中是他许久都没有忆起的美好过往,年轻的岁月,康健的身体,已经身边挚爱的人。
病榻上缠绵已久,秦观早就忘了,自己竟然还有那样一段人生。
原来自己并非,一出生就活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不知是什么情绪的催促下,秦观叫来人,他想见见秦鹤邻。
但他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又累了,也没有等来对方。
或许是那场梦过于美好的缘故,秦观混沌的脑子竟开始思考,自己这辈子,到底有什么。
那场梦里,他有爱人,有亲人,有友人,甚至还有理想,而梦醒后,除了一副残缺的身体,他什么都没有。
——不,他还有一个儿子。
但他这个儿子现在也在试图反抗他。
秦观坐在床上,看着终年无光的屋子,一时有些茫然。
他读过书,自然很清楚,自己现在,完全活得像个蠹虫。
为什么呢?
活到快五十岁,秦观突然开始思考,他的人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不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动静,在安静的环境内分外明显。
秦观以为是秦鹤邻,却不想片晌后进来的却是张南嘉。
他已经有许久未见过她了,而今张南嘉的模样也与先前完全不同,但见到的一眼,秦观却还是瞬间将她认了出来。
毕竟这世上,能用这样憎恨的眼神看着他的人不多。
“咳咳,”秦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浑浊的眼死死盯着张南嘉的影子,“你来……杀我了?”
“嗤”的一声,一点火光从张南嘉指尖燃起,照亮了她的半张脸,却让另外半张显得更加阴沉。
张南嘉沉默着,一个接一个地将屋内能点亮的蜡烛悉数燃起,屋内渐渐明亮起来,但因着没有开窗,空气一股腐朽之味,光明不仅没有让屋内更舒心,反倒使整间屋子像燃起蜡烛的阴沉地宫。
秦观早在张南嘉点燃第一支蜡烛时就嘶吼出声,但最终也没什么实际的效用,到了最后反倒安静下来,看向张南嘉的眼神充盈着怨毒的恶意。
张南嘉回身,便看到了这样一幕。
她愣了愣,随即心中泛起难言的痛快,差点让她抚掌大笑起来。
对!就是要这样才好!你就该跟我一样痛苦!
她兴冲冲地将手边的灯端到秦观面前,像是在看什么罕物般稀奇地盯着他瞧,一边口中啧啧称奇:“许久不见,你竟变成了这副又老又丑的模样。真是,老天都看你不过眼!”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渐渐挪到秦观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的腿上,看着几乎没有起伏的下半身:“……疼不疼?”
本是蕴含着无尽关切的询问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带着无尽的讽意与幸灾乐祸,好像哪怕说出“不疼”二字,也依旧阻挡不了对方伤害自己。
秦观最恨旁人谈及他的腿,一时满腔怒火一齐冲到脑中,他一把挥开张南嘉的手,怒吼:“滚!”
但他太虚弱了。
他的愤怒与挥手在张南嘉看来不比猫挠要厉害多少,她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便躲过了秦观的手,带起的风只是让火苗在张南嘉手上摇摆了几下。
张南嘉带着恶意的目光不仅没有依言从秦观身上挪开,甚至更为恶劣地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不用她开口,秦观自己就能在这样的目光下将自己贬低到泥里。
半晌,张南嘉终于开口,不是她看够了秦观这幅窘迫到恨不得自尽的样子,而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从前我只觉得,让你死了就好了,现在看来,死了才是便宜你了。”她张开唇,带着笑意,轻声低语,“如今你这幅样子才是正正好,躺在床上,不能行动,无人在意,拿着不菲的俸禄,却做不出一件有价值的事。”
“秦观,你不是有鸿鹄之志吗?你不是想大展身手凭才学登朝入阁吗?你站起来啊,躺着就能做到吗?”
身为从前与秦观最亲近的人之一,张南嘉无数次听过醉酒后的秦观眼中泛光,毫不遮掩地说出他远大的志向。
世上就是有些人幸运到这种地步,哪怕他说一些醉酒的胡话疯话,落在旁人耳中,也依旧坚信不疑,这人一定能做到。
从前秦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没有人觉得,世上会有他做不成的事。
而每当这个时候,她的丈夫就会用崇敬信任的眼神牢牢盯着秦观。
仿佛不论秦观说出什么,有什么打算,他都会在他身前身后,无条件支持他的一切选择。
而此时此刻,那个记忆中永远一往无前的少年与现在床榻上又丑又脏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张南嘉一阵恍惚,看向他搭在被上紧紧握成拳的手,轻声呢喃:
“你在生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