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的雨绵绵不绝。
茶壶已经烧得通红,温和湿润的水汽朦朦胧胧挡在面前。
李约取下茶壶,清亮的水倾泻而出。
白玉色小盏微微晃动,茶色翻滚。
堂屋内一片静默。
黄葭靠在椅背上,看向王叔槐,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听着背后那茶水翻滚的声音。
堂屋中,一道道目光慢慢落在了李约倒茶的那只手上。
方才这一屋子人争了那么久,可真要下定论,终究还是要靠李约发话。
风冷冷地蹿进堂屋,后背的汗不住地冒出来,刘贤文皱着眉头,如坐针毡。
如今王叔槐新官上任三把火,清查清江厂上下,不知究竟要先拿谁试刀。
但不论是谁,他们刘家人在清江厂这么多年,若是坐以待毙,多半要当这首当其冲的靶子。
他今日先发制人,就是想把矛头从自家身上移开。
“咚”的一声。
茶壶扣在了桌案上。
李约走了过来。
四下静穆,仿佛能听到躁动的人心。
书办将众人眼前凉掉的茶又换了烫的来。
翻腾的白气升腾而起。
黄葭看着那水气,面无表情。
“这是秋后的新茶吧。”王叔槐抿了一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李约走到他面前,与他相视一笑,悠悠坐上主位。
茶农一年收两回茶,秋后的茶大都便宜,部院的茶收便宜不收贵,抓小放大。
李约只说了这一句,众人便已经会意。
刘贤文看向黄葭,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此番黄船师闹出这么大的亏空,当然要将功补过。”李约笑了笑,目光却是对着王叔槐。
堂屋众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接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如今一边是河口杂务繁重,另一边客商的船就快到了,黄船师就好好想法子,把这笔钱补上。”
黄葭喝着茶,漠然平视前方。
李约话里的意思,是要她把刘贤文当初做过的那些事照模照样做一遍。
——从客商那里“拿”钱,替部院解决河口工费的事。
如此一来,部院拿捏着她贪墨的罪状,等到用不着的时候,就可以像踢走一条野狗一样把她踢出去,干净利落。
刘贤文看向黄葭,心中竟生出了一丝快意。
王叔槐只轻轻吹起茶水上的热气,脸上云淡风轻。
李约瞥了黄葭一眼,又看向众人,脸上带笑。
“此事限期半月之内,也请在场诸位都做个见证,若是事情办不成,那黄船师便去清江厂几位船工首手下再历练历练。”
话音一落,杯盖在茶碗上轻轻一扣。
清脆的响声听得众人心底一震,目光不由投向黄葭。
她兀自坐着,脸色阴沉。
“呼呼——”
大风吹起,雨珠散落在地。
黄葭站在廊下。
眼前一个个船工首坐上了马车,在雨幕中离开。
”黄船师。”
刘德全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地响起。
黄葭转头看向过去。
游廊两步外,烟雨如织。
刘德全慢慢走过来,有些叹息道:“方才,你若不驳斥他们的话,李佥事是不会让你担这个责的。”
雨声伴着人声,像是打进了心底。
黄葭只是笑了笑,笑容中却不见释然,“一时没忍住。”
他皱起眉头,静静地凝望着她。
这位黄船师毕竟是部院废了好大一番工夫“请”来的,出于吝惜当初在福建付出的惨痛代价,部院也不愿意轻易折损了她。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
“李佥事只是要一个顺从部院的态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言语上与他作对,否则就算王掌事来了,你的处境本也不至于如此。”
风萧萧然不已。
黄葭只看着雨,忽然开口,“你说,那位掌事是真的要留在清江浦了么?”
刘德全微微一怔,“这几天不是已经议定,何出此言?”
黄葭沉默着转过头,看着他饱经风霜的面容,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她顿了顿,只是笑。
“你说得对。”
…
晨起,小雨淅淅沥沥。
淮安江口站满了人,远处十几丈高的大船高出水面,巨大的船身缓缓笼向渡口。
“呜——”号角长鸣。
风萧萧吹过,大船终于靠岸。
码头上的人群向船边拥去,熙熙攘攘。
“都静一静!”林湘坡站在船身前面,大喝一声。
卫所士卒蜂拥上来,将码头上的人群两面隔开,让出一条道来。
烟雨蒙蒙,天昏地暗。
黄葭从那条小道上走来。
船上似乎也正有人下来。
这位薛俦派来的掌柜又高又瘦,高高的鼻梁将他的脸衬托得更为瘦削。
他是生意场上的人,见了黄葭,拱手便是一礼,“黄掌事……”
黄葭抬起手,“别这么叫了。”
他微微一怔。
“我如今已经卸任了,只称名便是。”
他顿了顿,脸上又浮出笑容,“黄姑娘,一共是三百石的……您点一点吧。”
掌柜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看向一边持械的林湘坡,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黄葭只笑了笑,随他上船。
上了船,掌柜的声音仍旧压低了几分。
“我们东家让我给您带个话,若是来日有空,就去镇淮酒楼的戏班子那里坐一坐,那南曲班子是我们东家请来的,您要想听戏只管点。”
黄葭笑了笑,笑容却并不轻松,“老相公有心了。”
他低头一笑,弓着身子走在她前面开道,“这些只是我们老爷的一点微末心意。”
“我们老爷还说,什么时候得空了想请黄姑娘吃个饭。”
黄葭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等哪天手头的事少了,一定去。”
晨间的冷风刮得有些生疼。
木料的仓里阴暗异常,周围几个伙计拿着烛台先进去,黄葭与掌柜前后脚进仓。
灯火恍惚,勉强看得清楚。
黄葭拍了几下木头,细细密密的灰尘扑了起来。
她看向掌柜,语气淡淡的,“这些老料在船上,平日是怎么防潮的?”
商队运送船只来来回回,必然有损耗,这损耗出入就是最方便捞油水的地方。
木料吃水变重就能够卖出比原来更高的价钱。
商人精于此道,黄葭不得不一一看过。
掌柜脸上带笑,“所有木料上头一向是盖了一层油皮纸,或者是用那石灰和桐油把舱底封好,这便不会受潮。您若是不放心,不如我现给您截了看。”
“倒不用这么麻烦,”她摆了摆手。
“我这里已经备好了三十石清江厂木料,你这里是三百石,到时候只要将木料取之一二称重,相较之下,有无出入也就一目了然。”
他微微一怔,神情有些不自然,“都听您的。”
黄葭淡淡扫过他的脸,向外头走去。
一船船木料行驶进内河,烟雨迷蒙,渡口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江面掀起水浪,湿漉漉的冷风拂面而来。
她目送着大船离开,脸上阴晴不定。
…
镇淮酒楼,雨天里是一贯的灯火通明。
黄葭与邱萍先前有约,却没想到会约在这里吃饭。
这楼里的一桌饭少说也要一钱银子,她不知道邱萍涨了多少月钱,但知道王叔槐来之前,清江厂铺的月例银子是两钱银子。
一桌饭花掉一半的月俸,这个请客的人倘若是王预诚倒无甚奇怪,可邱萍不是胡乱挥霍的人。
桌上,一盘猪头肉,一碟子青椒肉丝,一大碗饭。
烛光柔和,四面人声鼎沸。
邱萍笑了笑,“这几日我清闲起来了,你也正好清闲,能凑到一处真不容易。”
黄葭有些不解,“我原以为你要忙上一阵子了,王掌事这几日结算帐目,清江厂要清点盘查,应该忙得脚不沾地吧。”
她低头拿起小刀划开猪头肉,“事是多,却不轮到我们来做。我爹也说,王掌事喜欢亲力亲为,不让人沾手的。”
邱萍的话里带了一丝埋怨,显然也是看得明白,王叔槐这样的安排,是想把他们这些清江厂的老人排斥在外。
他们刘家人在清江厂已经待了许多年,树大根深,王叔槐一来是先从根上争夺权力,暗暗把矛头对准了他们家。
说起这些事,邱萍自顾自倒了一盏茶,脸色不大好看。
黄葭盛起了一碗肉汤,放到她面前。
朦朦胧胧的热气,夹杂着香甜的肉香。
邱萍喝了一口汤,拌着饭吃,脸色和缓了许多。
黄葭见她今日心绪不宁,也不好搭话。
四面食客的声音起起落落。
在这喧闹得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的地方,邱萍忍不住想说些心里话,发发牢骚。
“我爹这个人年轻时同大伯不对付,如今老来,这两个人倒是说得上话了。”
“这几天大伯到处奔走,回去便同我爹抱怨这个那个,我爹听了便愁眉苦脸,我娘就说,要趁着这会儿赶紧收拾家当,一大家子人天天鸡飞狗跳。”
邱萍看着这一桌菜,忽然有些伤感。
“这几日虽没有活干,我还是留在清江浦那边,也是不想回去看他们的那张苦脸。”
她一口一口缓慢地喝着汤,脸色灰败。
照这个形势下去,恐怕再过一段时间,她家人都要搬离清江浦了。
黄葭盛起了两碗饭。
“你也不必想那么远,拔出萝卜带出泥,更何况是一棵种了十来年的大树,王掌事拔得急,只怕要闪了腰。”
邱萍放下了白瓷勺子,怔怔地看向她。
黄葭将小碗饭放到她面前,语气坚定。
“就是真到了那天也没什么可愁的,干这行的手艺在饭碗在,手艺够好,哪怕遇上叛军屠城也会留你一命。”
邱萍“嗯”了一声,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楼外的雨哗啦哗啦地下个不停。
镇淮楼的大堂,食客们进进出出。
人影憧憧,灯火恍惚。
店小二一路招呼,“二位客官慢走,改日再来。”
黄葭正要走出侧门,却见邱萍停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一个身影。
黄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竟是老熟人沈叔谒。
他既来此,八成又是应酬。
黄葭有些疑惑地看向邱萍,“你认得他?”
邱萍目光复杂,“近来这个人常到清江浦跟王掌事谈生意,说是想让他们家的船随漕船一同过河帮清江浦运货,事实上,就是想减免过河的税款,王掌事没看出来,幸好被我爹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