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凤以为她会暴怒的,这要搁以前她那暴脾气,嘴里肯定早不干不净骂上了。
不仅骂,还要骂的人尽皆知,最好所有人都来批判他。
可事实上,她心里只有一片冰凉,凉到一张嘴好似凉气就往外咕嘟咕嘟冒。
凉到脑子格外冷静。
瞧,她还有空继续想着之前的事儿呢。
可文礼好似不想提,只是面带担忧地看着她。担心啥,担心我旧事重提?
那我还就偏偏提,胡玉凤有些恶意地想着,到这会儿了你还装,我看你一会儿还能不能端得住。
“你和那女人咋回事儿?”她看着文礼,淡淡开口道。
“啥女人?”秦文礼一脸懵。
胡玉凤看他的神色不似作伪,嘲讽一笑道:“啥女人?还要我提醒你?你每月背着媳妇巴巴的磨面养着的那女人,现在记起来了吗?”
还当你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没想到是和秦生田一样的窝囊怂,敢做不敢认。
秦文礼先是迷茫,紧接着像是想到什么,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因为这事儿太过不可思议,他吓得嘴唇都颤了起来,神色惊恐语无伦次道:“不是,妈你误会了,没有什么女人,你怎么会这么想,那是……”
是啥?胡玉凤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他还能怎么狡辩。
只见秦文礼嘴张了闭闭了张,半晌才艰难道:“那是我二嫂,妈,面是给我二嫂送的。”
见胡玉凤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秦文礼有些着急解释道:
“真的啊妈,自我二哥走了之后,其他几个兄弟都常去店里帮着,我平常也跑不上腿,便想着给送点米面。”
“哦,照你这么说这是好事儿啊,搁谁身上都是应该做的,可你为何要瞒着家里?”胡玉凤一针见血发问。
她心里未尝不知道答案,却还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秦文礼喉头一哽,是啊,照看孤儿寡母是人之常情,他当初为何就一门心思想瞒着家里?
“说不出来了?那我说你听听看对不对……你打从心底里防着我是也不是?你觉得我会阻碍你和亲生父母兄弟相处是也不是?”
秦文礼想说不是,可嘴里像是塞了棉花,他只能本能的摇头,但却显得格外苍白。
“没啥,你想瞒着也没啥……”
胡玉凤轻笑一声,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扣着。
这事儿从开始走向就劈了叉,以至于秦文礼提前想好的措辞一个也排不上用场,此刻大脑一片乱,不知道该怎么说母亲才能消消气。
胡玉凤看着他纠结到扭曲的面容,心里竟是格外的平静。
又喝了口水,她道:
“说吧,还有什么事今儿都一并说了吧,省得这一出出……”
她没再说下去,秦文礼却完全领会了。
就是领会了,才越发的惭愧,不知该怎么继续说。
……
却说另一边,胡大舅总觉得山雨欲来,这几日就格外留意这对母子。
今儿见文礼一脸严肃进去找他妈,半天也不见出来,他悄悄凑到门跟前,听了几句顿觉事情大条了。
想叫人,但惠子和杨建都不在,家事又不能外露给普通员工。
唉,他一叹气,翻出铺子的电话号码,拿着纸纸撒腿就往村部跑。
杨秀接到大舅的电话还有些奇怪,那话那头直说厂里有事让她过来一趟,其余的一个字都不多说,杨秀一头雾水。
胡大舅也很为难,他倒是想说明白,可借用人家的电话总不好把主人赶出去吧,秀儿是个听话的,肯定会来的吧?
那边杨秀挂了电话,和惠子面面相觑。
厂子里真有事,为何不是文礼或者婆婆打电话,用得着大舅打?而且用的还不是厂里的电话。
这说明两个问题,要么大舅被人拿住了,要挟他打电话;要么就是文礼和婆婆有事情,大舅通风报信。
第一个想法一细想,立马被她排除了,打给她这事儿就说不通,她身上有啥利用价值吗?
那就只有第二个了。杨秀心里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和惠子出门拦了辆车直奔厂子。
离老远就见大舅在厂子门口徘徊张望,看见她俩如同看见了救星一样。
果然一到跟前,他就压低声音焦急道:“你妈和文礼不知咋滴吵起来了,都好半天了,我也不敢进去……”
杨秀顿时焦急如焚,几步匆匆就到了办公室门口。
深吸几口气,轻轻推开门。
惠子放慢脚步站在不远处,胡大舅则踮着脚伸着脖子朝里瞧。
屋里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剑拔弩张,胡玉凤面无表情坐在办公椅上,文礼坐在靠门的沙发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胡大舅的心哗的一下落回原地,只要没头破血流就好,他就说大妹子职位越高脾气越好了。
立马脚尖朝后转,脚步轻快地回了门房。
杨秀心里却不轻松,一边是男人一边是婆婆,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她只能轻笑道:“妈,文礼,你们都在呢。”
胡玉凤见了杨秀毫不意外,她早从窗户上看见大哥探头探脑的,以她对他的了解,必然是去搬救兵了。
杨秀来好啊,她也想知道文礼瞒着家里的这些事儿,杨秀是毫不知情呢,还是好帮手呢?
……
“坐着吧。”
胡玉凤开口道。
杨秀看了眼丈夫,他也抬眼看着自己,双眼满是愧疚和无奈,她顺势在丈夫旁边坐下。
“文礼跟薛茂东合伙做生意,你知道吗?”胡玉凤开门见山道,
杨秀愕然,第一反应是看丈夫。
“看他干啥,我只问你知不知道。”
半晌,杨秀点头,小声道:“知道。”
“文礼每月给你二嫂送面这事儿,你知道不?”
杨秀咽了咽口水,继续小声道:“知道。”
“呵呵……”胡玉凤冷笑:“合着就瞒着我们这一家傻子不知道呢……”
“说吧,你还有啥瞒着家里,你想不起来你媳妇说!”胡玉凤直接道。
杨秀觑了一眼,就见婆婆面上除了一片冰冷,看不出其他情绪,可杨秀心里无端发寒。
又看丈夫,他还是原来那副表情。
空气里是死一样的寂静沉默,杨秀双手冒汗,紧张的连咽唾沫声都不敢发出。
良久,久到杨秀坐立难安想夺门而逃,秦文礼终于开口了。
“最初做生意那会儿,我瞒了一部分账……”
“连同这几年做生意攒下的,我在清塬买了间门面房,年前刚租出去。”
全部说完,秦文礼像是卸下了重重的负担。事实上也确实卸下了心里的负担,天知道这几年赚钱犹如悬崖上蹦极,时刻担心绳子会断是什么感觉。
叹了口气,继续道:“妈你也知道秀儿拿我没办法,这些事我都是先斩后奏,她知道个大概,但详情并不清楚,不过我们夫妻一体,我的错就是她的错。”
说到这儿,他深深看了眼杨秀,脸上是几分惭愧。
从嫁给他起,她的愿望一直都是想要一个安稳日子,一个没有争吵没有算计的安宁日子。这些年总算是如愿了,可因为他,因为相信他,她便跟着提心吊胆,是他对不起她。
他一心只想着逃离,只想着用隐瞒换来一家四口的小日子,却没考虑过家里其他人的感受。
“妈,说一千道一万,我错了就是错了,我对不起家里……”又是良久的沉默,秦文礼终是下了一个决定:“我不孝在先,家里日子现在好些了,我也没脸在家里享受,清塬的铺子留给家里,我……我会带着他们三口人搬出去。”
胡玉凤一直静静听着,直到这儿她终于气笑了。
“搬出去?搬哪里?清塬找你亲爹去?你是不是这些年就盼着这美事呢,那我跟你爹这些年算啥,给旁人养娃的冤大头吗?把你养大能指望了,你屁股一拍要走人了?我们算个啥,这家对你来说算个啥?”
声音越说越高,最后甚至有些尖利。
杨秀忙起身拉住她:“妈,妈,我们错了,你不要气坏自己的身子。”
胡玉凤一把打开她的手:“气死不正好合你们的意,你们不是爱装孝顺,爱听好名声吗,我一死你正好毫无顾忌找你亲爹妈么,你怕啥?”
杨秀无措地站在旁边。
秦文礼也低着头,他真没有想那么多。
以前母亲一不高兴,就会指桑骂槐说要把他们赶出去,“一家子要饭吃去。”
所以他以为他们一家净身离开,在母亲心里便是给他们最痛快的惩罚,可听在母亲耳里,好像他是为了逃避养老才故意离开。
不知该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
胡玉凤这会儿何止是暴怒,心里简直悲凉。
枉她竟以为家里一切均在她的手掌心,因为一个梦就铆足了劲的拉扯着一家子往前走,生怕一个不小心一大家子就落个悲惨收场,却连文礼的心不在家里都不知道。
多好笑啊,她一个人在前面拼命拉车,文礼却在后面偷偷拽着牛尾巴。
不,不止是拽着,他还准备情况不好就跳车。
何其又荒唐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