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长乐宫里头,只剩下一整冷寒。
陆衡的脸色既是心疼又是生气。他爱木嫣,自然对她的这份心思是又怜又欢喜,可是,越来越多的疫病流传进宫,只会加速一个王朝的覆灭。
陆衡的眸色沉了不少。他没法儿冲着病恹恹的木嫣发火,只能将一腔怒意全然发泄在宫婢身上。
“既然知道,现如今,宫里头到处都被封锁,严禁外面的人出入,更何况,朕并没有予谁进宫的旨意,这木家又是如何进来的?!朕看,你们是胆子肥了,脑袋更是不想要了?!”
帝王的威压,迫使宫里头的一众宫婢皆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噤若寒蝉。
“待皇后醒了,朕一定会将此事追查到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参与者。”
陆衡说得凌冽,有几个小宫女早已抖成了筛子,眼泪也扑簌簌掉在地上。皇后平日里待她们很好,可却不曾想,这一报恩一般的举动,却触怒龙颜。
陆衡收回扫视的目光,转而又垂下眼睫,看向面目掩盖在白纱罩下的聂昭昭,有些急切:“聂太医,皇后这般,应当何为。”
聂昭昭只道:“回禀陛下,微臣这就去太医院的药房为娘娘抓药,必当竭尽全力。”
四下皆散去。
陆衡看着手边的木嫣,往日情形尽在心头涌起。
大齐京都,人潮涌动的街道上,铺着一地雪白的绸缎。
风雪盖过人群的喧嚣,盖住了角落之中的饿殍。
太阳,已经很久没有踪迹了。寒潮穿过百姓破败的衣衫,直直朝着大齐皇宫奔去。
“翊王到——!!!速开城门迎接!!!”
巍峨高大的城门口,一队曜黑铠甲的兵马从北方赶来,八百里加急,一路风尘砂砾,马骑渡步,似乎有些不堪疲惫。
为首的男子身着一身戎装,金甲闪烁着寒芒,隐约还能瞧见几分血色。
他抬首,见城墙上的守卫无动于衷,一双狭长的眼中闪过几分不耐,蓦然道:“怎么,本王奉天子之命回京,你们想抗旨不成?”
那些守卫面面相觑,不过片刻,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拖动开来。
一时间,一卷冷冽刺骨的冬风随着军队踏入城内。
尉迟府外,一群衣不蔽体的市井百姓围在四周张望着。
忽而,府门大开,一顶白玉软轿被抬出了府去。
“神女祈福,来日有福。”
“神女布施,善洒人间——。”
......
软轿外的施道姑姑,滔滔不绝地讲着神女恩泽。
木嫣坐在软轿内,被颠簸得有些晕眩。
她听得烦了,微微蹙起黛眉,咳嗽了几声,那有些病态的面容,染上一点绯红,可人极了。
木嫣张了张朱唇,小声道:“静姑姑,你说得太过了,我哪有这么神奇。”
“奴说得都是实话,神女,您就安安分分地坐在轿子里,可别叫这些平头百姓看去真容了。”那被唤作静姑姑的仆妇在软轿一侧,低声说着。
木嫣不再说下去,心中黯然,拨弄着手中的朱玉戒指。
软轿外,百姓们蜂拥而至,簇拥着这白玉软轿行走着。
一群人浩浩汤汤朝着城南尉迟家早就摆置好的施粥摊子而去。
蓦地,一声惊喝爆发在人潮的不远处。
“驾!”
“都让开!!!”
软轿前面不知何时冲出来一队军马,直直冲着尉迟贤华他们而来。
“停下!”静姑姑高昂着头颅,像一只斗鸡一般护在白玉软轿前,高声喝道。
那飞驰的马匹将将近静姑姑身时,才堪堪停下,扬起的马蹄让这仆妇不由地紧闭双眸。
半晌,静姑姑才略略颤抖着腿,缓缓睁开眼睛。
那幽黑色的骏马停在离她不过一寸的地方,正用鼻孔朝她吹出寒气儿。
静姑姑被吓得一哆嗦,慌忙朝后靠去。
“静姑姑,怎么了?”木嫣听见轿辇外的动静,担忧地问到。
“是何人在前方阻拦?”马上的人开口,冷冷地问到。
那人极其好看,一双狐狸眼生的多姿多彩,但神态严肃,面容冷峻,反倒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静姑姑打量着眼前的兵马,只当是京都巡察的军队,旋即开口说:“我倒要问问军爷,明明前几日陛下便满城宣告过神女布施,怎么这时候还从这边儿巡察,是有意与木家过不去?”
陆衡的剑眉微挑,他竟没想到,十年未归,倒是从高高在上的翊王变成了这京都的巡察都督。
他并不想多费口舌,继续冷硬道:“让开。”
静姑姑见面前的男人丝毫没有让步,脸色一沉,朝前福了福身子,不太客气地说:“军爷,这可是陛下面前掌过眼的善事儿,您这官儿做的真大,竟是要拂了陛下的脸面啊。”
“我说,让开。”陆衡斜睨着静姑姑,寒霜满面。
“我说你这个......”
“静姑姑。”
不待静姑姑说完,软顶之中,响起了木嫣的声音。周遭的杂音戛然而止,纷纷将目光投向那定白玉轿辇。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涂着水红凤仙的指甲在一团白中格外显眼。
轿帘被掀开,尉迟贤华从中走了出来。
那娇娇儿的面容,旁人看得都不真切。
只因,那一帏白纱长幔从斗笠之上笼罩住了尉迟贤华的上身。
“神女,神女怎么出来了。”
“是啊,神女大人!”
“这就是神女大人。”
“拜见神女大人!!!”
......
众人的窃窃私语最终化作虔诚的信仰。
百姓们哗然一片,如同拜见真神一般,朝着尉迟贤华跪拜着,霎时,木嫣眼前如一片干枯的芦苇匍匐,祈求着那被他人虚幻出来的水源,妄想从中汲取源源不断的能量。
“神女。”静姑姑对着木嫣福了福神,走近了些,问到:“神女怎么出来了,您的容颜倘若让这些人看了去,这还得了?”
“姑姑,他们只是黎民百姓,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我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木嫣说着,不待静姑姑再说些什么,便上前去,朝着马背上的纪苍梧说到:“军爷,您看,这些百姓在这里还等着吃上一口热乎的粥食。”
“现在从他们之中踏出一条道来,也需些时候,军爷不如改道侧行,也算是施舍些善良造福这京都的百姓了。“
陆衡并不回答,只是静静看着眼前一身素白的女子。
忽地,他勒转马头,朝着身后的士兵淡声说到:“走吧。”
木嫣见眼前的军队陆陆续续离开,心中高兴,朝着纪苍梧的方向福了福身,道谢:“谢军爷。军爷大度,定会福寿安康。”
女子的声音清朗明亮,陆衡的身形一顿,随后才继续率领着队伍往侧道而去。
那架白玉软顶小轿又被轿夫抬起,继续走在这片白雪皑皑之上。
等那轿辇被抬到了施粥的地方,便有十来个丫鬟小厮将其团团围住。
“神女到——”
静姑姑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走近轿辇慢慢将那白帐帘子掀开,木嫣这从轿中走了出来。
那素白衣衫近乎要与自天上飘来的雪花若为一体。
“神女,布施粥饼吧。”静姑姑恭敬地说到。
木嫣只是点头应允下来,朝那几十桶米粥与粗藜饼子走去。
她站在那些排着队领吃食的百姓面前,手执汤勺舀着桶中的米粥。
木嫣只觉得手中轻飘飘,一滞,神情中带着愠怒,她出声问着身侧的静姑姑:“这,怎么只是些米汤,米呢?”
女子的话音未落,便见前方的百姓皆狐疑地盯着静姑姑。
“米......”静姑姑卡了壳般,支支吾吾着,最后似恍然大悟到:“米,米!在,在之后的桶里,那个,大家,大家都好几天没吃饭了不是,就先喝点儿米汤开开胃,开开胃。”
木嫣看着一脸讪笑的静姑姑,眉头紧促着,接着又看向后面有些微微发霉的粗藜饼,道:“那这些饼子呢?这些发了霉,都是不能吃了的,若是中了毒,又该如何?”
“这。”静姑姑面露为难,她悄悄拉扯着木嫣的衣角,小声而又急切:“这是老爷交待的,弄点这些东西糊弄糊弄,给尉迟家和您招招名声就好,您就别计较这么多了。”
“糊弄?!”木嫣刻意拔高了音量,又高声道:“糊弄百姓,我尉迟家从来都不糊弄百姓,我看是你们这些奴才个个儿变着法儿的偷懒。”
“快去,去备上白粥和正常的藜麦饼,可别让百姓们久等了。”
“是。”静姑姑的脸色愈发的不好看起来,但看着这一众百姓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只好悻悻地对一旁的丫鬟吩咐着:“还不快去。”
“神女心怀悲悯,尉迟家福佑苍生!”
“神女心怀悲悯,尉迟家福佑苍生!!!”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声音,接连着,四下百姓之声此起彼伏起来,纷纷朝着木嫣跪了下去。
“大家不必多言,这都是我们木家该做的。”木嫣笑盈盈地说到。
不远处,京都最繁华的酒楼之上。
陆衡身着红袍,观察着楼下施粥铺所发生的一切。
他勾起唇角,手指叩击在红木檀桌上。
一片雪花落在男子身前的白玉茶盏中。
盏中热滚的茶瞬间将那雪色覆灭,他端起茶盏,吹了吹,就着雪水饮下。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陆衡一直都铭记于心,将之珍藏。
看着眼前干净,美丽纯粹的女子,陆衡的思绪收回,又为她捋开一缕发丝。
“母亲!父皇!”
蓦地,陆兴和的声音从宫殿外传来。突兀,又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