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祁府后宅,抱素斋。
春日和煦,抱素斋的书房门敞着,四小姐祁凉秋正站在案几旁伏笔作画,案头上放置着一架桌屏,屏芯是一幅玉兰的绢绣,旁边的香炉正徐徐的发出淡淡的松枝香气。丫头木棉从外头跑了进来,看她的小姐正在作画,凑过去瞅了一眼,笑道:“我的小姐,您又在画松柏了,别人家的小姐画的都是梅兰啊喜鹊啊,您可好,天天画松柏,要不就画大石头。”
凉秋淡然道:“谁规定了女儿家就一定要画什么,我愿画兰梅便画兰梅,愿画松柏青石便画松柏青石,这有什么奇怪的。”
木棉一笑,“总之我们家小姐就是与众不同。对了,笸箩胡同的张大娘子来了,说带了好多新的绣花式样等着咱们小姐挑呢。木槿在后头一会就带她过来。”
凉秋放下手头的笔,“没先去三姐院子吗?”
“三小姐最近总往前院儿跑,这个时候是不在的。前院老爷的客房住了好几个后生,说是准备参加科考的,老爷看中收留的必定个个是人才,三小姐应该是去提前相看女婿去了。”木棉嘻嘻的笑。
凉秋板起脸,“胡说,不许妄议三小姐,没规矩。”
木棉撇着嘴,“奴婢不敢胡说,是从大夫人院里那听说的,老爷要在这些后生里给三小姐和您挑女婿。”
“小丫头竟还胡说,不害臊。”祁凉秋嘴上骂着木棉,脸上倒没有嗔怒的神色,木棉知道她面冷心热,回嘴道,“奴婢可不敢诓骗您,您从二夫人那打听打听就是了,那些后生也不知家世如何,不过再怎样也盖不过大小姐,大小姐可是王妃。老爷不知怎么想的,中京那么多世家贵族的儿郎,他偏要从这些穷举子里选。这毕竟是小姐的终身大事,可马虎不得呢。”
祁凉秋不自觉的接上了话头,“举子怎么了?我看不比那些整日只知吃喝玩乐的贵族子弟差,再说,爹爹的眼光差不了。”
木棉噗嗤一笑,“我就说嘛,小姐还是上心的。”
“再说打嘴!”祁凉秋也忍不住面露笑意。
木槿身后带着两个妇女从门外走了进来,“小姐,张大娘子来了。”
张大娘子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中等,穿的很利落,头上插着一朵春海棠,到这种官宦人家院里来,总是马虎不得。她身后的姑娘十八九左右年纪,手臂上挂着一个笸箩,里面是针线和一些图纸。
张大娘子笑着行礼,“给四小姐问安。最近出了些新样子,给四小姐过目。”说着从后面的姑娘手上接过笸箩,上前拿给祁凉秋。
凉秋端坐,微微颔首,张娘子来过后院几次也算熟人,只是她身后的姑娘,貌似是第一次来,比较面生。张大娘子机灵得很,注意到凉秋探寻疑惑的目光,忙道,“这是我家姑娘。也是命苦,从小就是个哑了的,人长得粗苯不说,又貌丑,女身男相的,没少受了胡同里小孩的欺负,骂她是个嫁不出去哑罗汉,这几日她在家被胡同里那些小孩子搅扰的厉害,我只能带着她出来。”说着还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好似提起了多难堪伤心的心事一般。
凉秋抬眼看那个姑娘,她深深的低着头,看不到面容,佝偻着身躯,似乎极为局促不安,两只脚紧紧的并在一起,虽然看不到面容,但作为一个女子,她也太高了些,看起来足有八尺,跟前院里看门的大汉也不遑多让,体型瘦弱,但膀身稍显粗壮,尤其那一双大脚实在引人注目。一个女子长得如此高壮又是哑巴,的确是很难嫁出去。
凉秋心中竟有些怜惜她,“木槿,带她坐下,这里很安全,没人戏弄你,不用害怕。”前者是吩咐木槿,后两句倒是对那姑娘说的。
那姑娘还是低着头不动。
“张娘子,让你家姑娘坐下吧,不妨事的。”
“谢四小姐,四小姐您客气了,唤她阿布就好。”
凉秋唤他,“阿布,你跟木槿过去坐,你母亲在这和我说一会话。”见阿布还不挪动,凉秋探寻的问张大娘子,“她,应该能听得见吧?”
张大娘子忙道,能听得见,能听得见!说着自己过去扶着阿布在角凳下坐下,又拍拍阿布的肩安慰了几句。
凉秋和张大娘子直接在书桌上挑起了花样子,阿布乖乖的坐在角凳上不敢乱看,攥着手安静的坐着。
“就这两个吧。”凉秋挑出来两个花样子。张大娘子接过,赞赏的笑道,“看看,咱们四小姐眼光多好,这款团云纹和这款缠枝纹,都是最新的式样,就是绣起来也难些,下次我过来教您绣。”
凉秋淡淡的点点头。“多谢。”
一只黑色的猫跳上了书桌,走到凉秋身上喵呜两声,亲昵的在她身上蹭了起来,凉秋把它抱在怀里,黑猫很顺从的钻进了主人的怀里,无意中环视到坐在角凳上的阿布,一扭身子挣了出来,窜到阿布脚下,绕着她走了一圈,嗷呜的叫了一声,颇有敌意。
“伴墨,不得无礼。”凉秋绕过案几,走到阿布身边把伴墨又抱了起来。阿布也不知道是被猫吓的还是怎样,颤栗了一下,想抬起头,终归是不敢。
“猫儿淘气,娘子见笑了。”
张大娘子也吓了一跳,攥着手绢陪笑道,“四小姐的猫儿奴实在可爱。今日也不早了,我们娘俩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拜见四小姐。”
木槿带他们母女俩出了门,出门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的阿布身子顿了顿,似乎是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转身。凉秋抱着伴墨看着,觉得阿布的姿态略有奇怪,倒也没放在心上。
木槿回来说道,“奴婢观察了,那阿布还真是跟她娘说的一样,女身男相。送她们出了大门,连几个门头都偷偷笑她呢。”
“长相是天生,不是她的错。你们不要跟着讥笑她。这姑娘看起来性子倒还沉静。”
“她不会说话,能不沉静吗。“木槿看凉秋有些恼怒,忙道,”奴婢知道了。小姐就是心善,对待她如常人一般。若是换了三小姐,肯定要拉着阿布问来问去了。”木槿和木棉总是不知不觉的要拿隔壁院三小姐来对比一番。
“好了,莫要说了,都是平日太惯着你们,你们做丫鬟的怎么好总把三小姐挂在嘴边的?”祁凉秋有些无奈。
木棉抢着说,“小姐,您不知道,隔壁的收云斋里朝露和息兰也没少嚼我们抱素斋的舌头。”
凉秋无奈的摇头,“你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啊,有你们在,就消停不得。”
过了几日,张大娘子上门来教凉秋绣花样仍带着阿布。阿布一进门就认准了那个角凳,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就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的低头坐着。
木棉和木槿看她那个样子,觉得好玩,相视一笑。
“木槿,给阿布上些茶和点心。木棉,把伴墨抱到院子里去。”凉秋手里拿着绷子,也注意到角凳上沉静的阿布,不知怎的,她一见她就觉得可怜。
木槿和木棉分别依着吩咐去了,阿布偷偷的看了一眼凉秋,眼里满是感激,似乎即为动容。然后又迅速的把头低了下去,谁也没发现。
凉秋问阿布,是否同她娘一样也会刺绣,阿布摇了摇头。
张大娘子忙说:“阿布那双手真是笨的不行,教也教不会。”
凉秋转头向阿布说道,“你娘靠这门手艺可以自力更生,往来各府后院之间,你应该好好学一学,无论是否嫁人,将来好有个立身之本。”
阿布听了,竟然从角凳上站起来示意自己愿意学,张大娘子面有惊异之色,只能教她绣了几针,凉秋见他绣的那几针简直粗劣无比,完全没有一点绣工的底子,心中很是震惊,嘴上安慰她道,“学学就好了。”阿布点了点头,虽然头还是低着,但是凉秋看到了她眼里的光,很亮。而且凉秋觉得,她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丑陋,反而很清秀。
好奇怪。
凉秋突然觉得。于是又深深的看着阿布,阿布的头更低了,又看不到脸。凉秋心中奇怪的感觉只是一刹那,现在只剩下心疼。又哑又壮,也没学会母亲的手艺,将来可如何是好。
张大娘子第三次来,已将两个花样子教的差不多了。
“四小姐,前两次来都没去拜见三小姐。今日四小姐已经绣的很好了,老婆子想去见见三小姐,让她也挑挑花样子可好?”
凉秋点头,“三姐现在应该在隔壁,木棉,你领张娘子去一趟收云斋吧。”
张大娘子行礼称谢,面有难色的说,“只是阿布我不敢带过去,若是吓着三小姐可怎么好,难得都能像四小姐这样心软的。”
凉秋思索了下,想到三姐可能会追着阿布问来问去阿布局促的样子,“好吧,等三姐挑好了,再回来领阿布回去吧。”
张大娘子千恩万谢的跟着木棉走了。
阿布静静的在那坐了好久,凉秋叫木槿带她去院子里转转活动一下,阿布跟她出去了。
凉秋闲来无事,走到琴旁,又弹起了她自己作的那首曲子,是在某月圆之日突发灵感所作,名为“盈”。
月圆之时也是月缺之始,世间之事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月圆必缺,所以这首曲子由婉转到圆满,从圆满到低诉,圆缺之间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凉秋对这首曲子的意境极为欣赏。
不知什么时候,阿布在门口伫立,似乎完全沉浸在这首曲子里,凉秋弹完才发现她。
阿布不再低头,而是向她欣喜微笑的鼓掌,神情泰然,对这首乐曲极为喜爱的样子。
凉秋头一次见到阿布的笑容,她觉得很开心也觉得有点奇怪,那种泰然自若的气度和平日所表现出的畏缩竟完全不同。
阿布似乎没那么胆小了,跟在她身边,凉秋问她,“木槿呢?”阿布摇了摇头。
凉秋展开未完成的画作,准备将画继续画完,伴墨突然从门外冲进来跳到桌上,凉秋下意识的躲闪,一不小心画上甩上了好几个墨点,凉秋气恼作势要拍伴墨,“淘气。”看来好好的一幅画作就这样被毁了。
木槿追进来气喘吁吁的说,“刚才在院子里看它从隔壁院跳过来,嘴里好像偷吃了什么,正准备抓来一看,结果怎么都抓不到,跑的飞快,让我追的好苦。”
凉秋看着被污染的画叹气,阿布走过来,示意自己有办法。凉秋半信半疑的看着她,还是把笔递过去,阿布接过笔,站到案几前,挺直腰身,习惯性的用左手去揽右手的袖襟,却发现空空的。她忘记了,她穿的是适用于劳作的扎袖,根本就没有宽大的袖口。
阿布有点羞赧,凉秋反而觉得好笑,静静的看她到底能有什么办法。只见阿布弯腰行笔,一气喝成,那个小一点的墨点被描成了一只被打翻落在地上的茶壶,旁边绘了一只茶几,茶几上还有一只做了坏事正准备跳走的黑猫,神色慌张,惟妙惟肖,不是伴墨又是哪个,黑猫的身子正是那个落点最大的墨迹之处。
凉秋震惊的看着她,阿布会作画?而且画技相当高超。
问她怎么会作画,阿布又一副羞赧的样子,用手比划着意思是都是平时自己琢磨的。
凉秋更不敢小看她了,她天生不会说话,因而性子沉静,即使被旁人看不起,可是自己竟默默的研习了绘画,当然,能画的这么好,更多是因为天赋。
凉秋很开心自己发现了阿布的优点,她乐于和这个绣娘的哑女儿交朋友了。
木棉领张娘子回来了,凉秋问道,“挑个花样子,怎么这么久?”
木棉答道,“我们去的时候,几位夫人都在三小姐那,说了好一会子话,所以就在外等了一会儿。”
“哦?都在?”凉秋有点疑惑了。
“回小姐,五位夫人都在。”木棉继续笑道:“奴婢听大夫人说了,老爷准备明年秋天之前给二位小姐完婚,您没看见,三小姐听了之后脸红的哎~嘻嘻”
凉秋嗔道,“这还有外人,你胡说什么。”
“小姐,奴婢没胡说,张娘子也听到了,大夫人还让张娘子多准备绣品,明年就要用。张娘子,你说是不是?”
张娘子笑道,“咱们都是后院儿里的女人,听见这等喜事也不妨的,大夫人是吩咐民妇多备一些上等绣品样子挑选,还说若是定下可是两份。”
如果是两份,那就是三姐和自己的要一起办了。今日娘和母亲他们在三姐处原来是探讨三姐的婚事,上次问过娘,传言是不是真的。娘说父亲有意在举子里选定女婿,给三姐的已经看好了,是个性格沉静的后生,和三姐活泼开朗的性格相配。给自己相看的是外地的两位举子,现下还未进京,还要等进京之后父亲看过之后才定。左右就是今年秋考前后就能定下。如此想来也不觉惊讶,自己和三姐的确也到了出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