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热气的小碗捧过来,热气氤氲,比记忆中的煮白菜颜色要深些。
单仪景站在一旁,看着砂锅露出不解的神色。
高汤的味道,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得浅淡吗?
以鸡鸭排骨干贝去杂入沸锅,加入调料炖煮两个时辰,清汤做底,将鸡茸搅成浆状放至汤中两至三次吸附杂质。此时鸡汤透彻清冽,毫无油腻之感。
择菜心烫之,弃焯水,另取一盅,菜心打底,浇上鸡汤,水煮白菜才算完成。
菜嫩,色艳,汤清,味鲜。
“以前母后常常给我做这道菜。”林清风放下汤碗,眼神中带着回忆。“母后说,这道菜看着简单,实际上很是费事。我不在的时候她都是靠炖汤熬过时间。”
“但是你做的这个味道不对。”
林清风微微蹙眉,“母后做的,尝不出汤底的味道,只有清爽干净的感觉,夹杂一点点的咸味,菜心倒是和你的这个一样嫩,也不知她是如何做的。”
女修坐在凳子上,眼神飘远,看起来略有些疑惑。
单仪景端过汤碗,“也许是过去很久了,记忆也变淡了。”他搅动鸡汤,似是不经意间问道,“公主一般什么时候吃这道菜?”
他想起在伏妖炉中林清风失控的眉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闻言,原本有些走神的女修转过头,随意道,“训练过后都会吃。”
“嗯。”
单仪景没再追问,放下汤勺,对着林清风道,“公主先去沐浴,我应该能试出皇后娘娘的味道。”
林清风看了眼身上的衣袍,点点头。
等人走后,单仪景径直将所有的汤与菜心倒进了旁边的木桶中。
暗夜中他神色不明,重新起锅烧水,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林清风从汤池中走出,端着新的煮白菜去了林清风的屋子。
林清风坐在床沿,听着慢慢走过来的脚步声,心中并没有抱多大的期望。
伏妖炉中的一切已经过去,她的情绪也一点点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再一次接过她有些惊讶地挑眉。
没有冒着的热气,汤水清亮,端过来几乎没什么味道。菜心和之前一样规矩摆放,看起来就觉得明亮。
和母后的一样。
等喝了一口,她有些惊喜地抬头,“真的一样。”
味道浅淡,只有一点点浅浅的咸味。菜心鲜甜,喝下去十分舒服。单仪景看着林清风的模样,掩下眼中的了然,只等着林清风一点点喝光,才回道,“也许是炖的时间更长了些,才会如此。”
他将长棍放到床柱旁,有些一反常态,“公主早些歇息,若是不想去沈落听那儿,我会同他解释。”
“不必。”林清风将汤碗递给单仪景,扯了扯床帐,淡淡看了眼站着的人。
床上的夜明珠明亮,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多了几缕呜咽的风声,顺着窗棂溜进来,吹动两人的衣袍发丝。
单仪景看出林清风的欲言又止,又被那个浅淡的眼神留住了脚步。
他眸色温和,唇下的那颗痣往上提了提,像是怕惊扰了那个神思恍惚的女子一般,开口时音调很轻,“怎么了?”
床上的人披散着头发,像往常一般道,“将安神香点上吧。”
几乎是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单仪景就变了眼神。
他蓦地抬头看向林清风,眼中的探究不再掩饰,直直盯着林清风看去。
“怎么了?”
这一次他的咬字很重,碗掉在地上,汤勺与碗磕碰,发出刺耳的声响。风声更大,拍打着窗棂,卷着床上的夜明珠滚了一圈,钻进了床角的薄被之下。
月色黯淡,压抑充斥着整间屋子,黑雾浓浓淡淡,照在两人身上,模糊不清。
林清风叹了口气。
起身走过去,她语气轻松,“什么怎么了,今天乏累,想见见我母后。”
擦肩而过,林清风准确无误的绕过屏风,躺在外面的软榻上,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快着些。”
听着里面人衣袍扫在地上,碗勺碰撞,又听见他挪动物什,里面又亮了起来,空中淡淡的梅花香被浓厚的檀香逐渐取代。
香炉中烟气缭绕,一圈圈画着弧线往空中飘散。
床上放着夜明珠,照得四周十分明亮。
单仪景已经出去了,她安静地嗅了会儿,就钻进被子里。
......
春和景明,她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撒着鱼食,周围伺候着的人也散开来,修剪花园中的花枝,穿着雍容华贵的妇人从拱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远远地就挂上了笑。
林清风半卧在软榻上,十分没样子地打了个哈欠。
见母后过来,她将手边的鱼食全部倒进湖中,“母后。”
屏退了众人,皇后放下托盘,露出被压红的掌心。林清风扫了眼,有些不满,“底下的人该收拾了。”
皇后只是笑笑,将里面的一个小盅递过来,“尝尝,本宫亲手做的。”
是煮白菜。
林清风有些不解,“还不到日子吧?”下一次进去黑屋是在五日后。
皇后有些无奈道,“怎么,不到日子喝不了这个汤?决儿尝尝。”她眼神中带着期待,露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调皮来。
歪坐着的公主坐直了,叫了侍女端茶漱口,又洗干净手后,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白菜不软不硬,里面浅浅吸了汤汁,调料处理得刚刚好,鸡鸭炖的高汤,却没有一点点荤腥的油腻感,吃起来清爽,春日里喝一口便觉得身心舒适。
“好喝。”
对面的妇人紧攥着的手松开,“与你之前喝的可有不同?”
林清风其实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每次出来喝一口温热的白菜汤都与这次一样,感觉都是一样,让她感觉被爱着。不知为何母后要问这个问题,她踌躇了下,望向那双隐含期待的眼眸,像平时一样露出明媚的笑,“都是母后做的,还能有不同吗?”
“我觉得一样好喝。”
听了这话,妇人似是讶然,又急急垂下眸子,“是吗?”
“对啊,难道母后又往里加了东西?”
“没有。”
微风习习,林清风没在意,转过头看着湖中游来游去的小鱼,一点点喝完手中的汤。
梦中的皇后盯着她的侧脸,眼神温柔。
林清风想转过头看清楚,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放下手中的汤碗,阳光穿过枝丫,斑驳树影撒在她脸上,懒懒露出个笑。
皇后在旁边扇着扇子,声音温柔,“爱不爱母后?”
母后总是这么问她,跟往常一样,一遍遍确认。
墨绿色床帐中的女子闭眼,唇角却露出个笑。
“爱。”她听见梦中的自己说。
影子朦胧,风吹着树叶,眼前的面容越来越模糊,风却越来越温柔。
墨绿色床帐前,站着一个人。
他穿得简单,破天荒换了件墨黑的袍子,手中的剑挑起床帐。陷入昏睡的女子三千青丝尽散,长棍放在床上,看起来很是祥和。
雨打窗棂,单仪景静静坐在床沿边,掖了掖林清风的薄被,大概又过了半刻钟,他起身出了房间。
细雨微风,月亮隐在云后,林间响起脚步声。
山路泥泞,来人身上却一尘不染,雨滴落下,在他头顶便消失无踪。他很是熟练用剑处理路两边杂草,就听到前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个山鬼,长长的胡子拖在地上沾上了泥水,正用手一点点挖着前面的一个小山包。
单仪景并未放轻脚步,只神色冷了冷。
那里已经挖了个海碗大小的坑,山鬼摇头晃脑,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都给我,都给我~”
坟墓旁边的一圈的砖块还在,只是无人看管,看起来不像样子。
单仪景长剑朝前挥过,剑气扫过山鬼的胡子,断了半截。
一直勤勤恳恳挖土的山鬼摔了个倒仰,捂住自己的胡子往后退。等转过头,就见一个高大的男子面容隐在黑夜中,浑身散发着阵阵冷意。
“干什么干什么~”
单仪景走上前去,一脚踢开山鬼准备重新埋上,却看那个浑身滚了泥水的山鬼迅速爬起来,摇摇晃晃走过来道,“都是我的,我的!你不能抢!”
男子转头,这次离得近,山鬼只觉得这人面如修罗,好不可怕。
“我的,我的~”这次他的声音低下去,却执着地没有后退。
单仪景仔细打量了下他旁边的山鬼,风雨声中带了几分疑惑,“什么是你的?”
“就是我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
“有的,有的!”山鬼激动起来,看起来像是要再去挖。
雨滴打在他的肩头,他静了一瞬,接着便跪在墓旁,安静地挖了起来。
原本一身黑衣的男子身上渐渐被雨水打湿,发丝上附着着水珠,整个人看起来朦朦胧胧。膝盖上沾着泥水,剑尖更是被人当做铁锹一般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不过一刻钟,一抹艳红映入眼帘。
单仪景抬手筑起结界,不让那件红衣沾上雨水,雨水冲淡的梅花香逐渐浓烈,甚至一点点笼罩在这一块小小的坟墓旁。
雨声远去,跪在那里的男子后背挺得笔直,但看过去只觉得摇摇欲坠。
他与黑夜融为一体,雨丝斜斜打在脸上,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焚轮皇宫。
皇宫灯火通明,单仪景猛地闭了下眼,想起在万樊秘境时,林清风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早已不是公主。”
单仪景盯着那抹红,渐渐失神。
原来是这样吗?
焚轮公主已死,被她自己亲手埋在这小小的坟墓里。
他只觉得胸腔中的肺腑与血液揉作一团,气息不稳,眼眶更是越发的冷。弃了长剑,他也像是山鬼一样,徒手挖着这坟墓。
红衣一点点显露出来,旁边的玉簪上沾着血迹,只是简单地放在一起,单仪景慢慢伸手,捧起红衣拥入怀中。
单仪景低着头埋进红衣之中,身体有些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似是有呜咽声在山林中落下,干爽的红衣上洇开一点点雨水。
今晚的那份水煮白菜,他什么都没放,清水下锅,只加了少少的盐。
寻常百姓家也会吃上几顿的清汤寡水,林清风濒死之际最想要的慰藉,死里逃生后张口问他要的东西,居然那么敷衍简单。
是她的母后,是她愿意点安神香去见的母后。
雨渐渐停了,弯月又从乌云后露出一角,照在那个佝偻着背的男子身上。
单仪景停下颤抖,虔诚地吻下怀中的衣裙。
做公主的时候,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肆意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