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十九年夏,牛首山干旱失火,延烧五十余里,本寺也因历劫而化为灰烬。直待两百年后,唐大历九年,代宗李豫因感梦辟支佛在此建造了这座七级八面浮图——辟支佛塔。”
“阿弥陀佛!”皇阿玛合掌赞叹。我跟着合掌随喜。
《妙法莲华经》譬喻品第三:佛告舍利弗,若有众生,从佛世尊闻法信受,殷勤精进,求自然慧,乐独善寂,深知诸法因缘,是名辟支佛乘。
辟支佛无师无友,以智慧独自悟道,我心里一动:跟绮罗何等相象?
下意识地望向绮罗。绮罗正仰面瞻仰佛塔内壁的壁画,一个衣带飘飘,弹——呃,反手弹琵琶?
反应过来,我纠正自己:应该是举着琵琶舞蹈的天女,四周彩云祥集,天花烂漫。
“天女以饮水、浴水、花、香、灯、涂香、果实、妙乐供养诸佛,佛塔内壁绘的就是诸天供养辟支佛的情景,除了散花天女外,还有弹琴天女、善舞天女、熏香天女、掌灯天女、击鼓天女、供香天女……”
如果绮罗是天女的话,我忍不住想:是哪一类天女?弹琴天女,还是善舞天女?
七级八面,整五十六尊天女雕像,绮罗一尊一尊细瞧过不算,甚至在出塔后,将塔座外的浮雕也瞻仰了一遍。
绮罗家常少有这般认真时刻,难不成,我思索:绮罗真是上界天女转世?
这些塑像勾起了她阿赖耶识里的前世记忆?
苏东坡说“书至今生读已迟”。绮罗见一知十,绝对是前世慧根。
……
绮罗的异常专注引来皇阿玛的注意。皇阿玛眼望着绮罗和方丈笑道:“朕看这个绮罗有些慧根,所以今儿也叫她来贵寺瞻仰瞻仰。”
“阿弥陀佛。”方丈合掌应道:“皇上圣明。绮施主妙相具足,善知善能,与本寺实有深厚缘法。”
绮罗生得好,有目共睹,但善知善能,我心叹一口气:这弘觉寺藏龙卧虎,先一个文觉禅师一眼就道破绮罗天女降世,现方丈又这样讲,可见都比我善看相识人。
我的替身性音虽说也善看相,但他发的是菩萨愿,日常在西山千佛寺济苦救贫。
我身边还是缺少似文觉、方丈这样的人才,不然早在前岁八月绮罗去我书房的时候就能点破绮罗来历,也不至于有后来那些糟心波折!
……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瞅一个空,我吩咐高无庸:“告诉戴铎,拿爷的名帖、一百本《首楞严经》和三百两银子给文觉禅师送去,就说这《首楞严经》是爷捐建的观音寺翻译刻印。将来禅师若是进京不妨到爷的观音寺驻锡!”
我府邸观音寺现虽不大,但想大也容易——爷有钱。回头只要文觉答应驻锡主持,爷立刻开工扩建。
……
午饭就在寺西面的香积厨,绮罗跟我和胤祥坐了一桌。
一般寺院素斋无非就是青菜萝卜、豆腐百叶、竹笋菌菇、紫菜海带一类,没想这弘觉寺拿兰花山茶杜鹃入馔,做了兰花豆腐羹、山茶糯米藕、油煎杜鹃花等菜肴。
皇阿玛见状自是赞叹,舀一勺兰花豆腐羹尝了尝即刻夸好,我跟着舀了一勺,只觉入口有些兰花香,若有似无地,十分清淡。
绮罗也舀了一勺,勉强咽下,任凭御前学士行走再如何赞叹禅意真味,都不再舀,只逮着旁边的笋尖炒口蘑夹,十分诚实。
我现在对于绮罗的要求已经降底到不要席后偷嘴,搞得我下不来台就行,再不想管她席上吃哪样或者不吃哪样——有绮礼无言而教在前,我管多了,无论绮罗自己还是旁人都以为是我苛责,我里外不是人。
横竖胤祥跟我兄弟,不至于为一盘口蘑跟我计较。
……
饭后回城。眼见皇阿玛无话,我打发高福送绮罗家去,自己跟胤祥商量:“来江宁这些天,绮罗都还没去给太子妃请安!”
先绮罗托病躲家里就算了,现都跟皇阿玛出游两回了,再不进宫请安未免目中无人。就是绮罗一个人从未曾单独进宫,难保不被人刁难。
后宫那起子妇人,可没一个省油的灯,早前为皇阿玛召绮罗磨墨看碑就翻了醋坛子,如今还不更嫉妒出火来?
胤祥闻声知雅意,满口应承:“四哥,您放心,明儿一早我让富察去您府邸,跟绮福晋一块儿去给太子妃请安!”
有富察一块就好多了。绮罗不至于连东宫的门都摸不进去!
我笑道:“那就劳烦富察了!”
……
晚饭后我回书房,听戴铎禀告:“爷,奴才午间接到李卫传话,已经遵爷吩咐将爷的名帖、一百本《首愣严经》和三百两银子亲交给文觉禅师。”
“文觉禅师怎么说?”我关心询问。
“文觉禅师说爷抬爱,他感激不尽,有机会进京,他一定登门拜谒!”
就是没答应!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名士,尤其是江南这地的名士,架子历来都大,似刘备请诸葛亮都三顾茅庐,我今儿才是初见。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也就罢了!
“爷,奴才打听到昨儿前面仙鹤街上的机工想在织女祠张贴布告筹钱重塑织女像,让曹大人给驳了。曹大人说绮福晋是爷府里的贵人,爷笃信佛,内眷贵人也都信佛,不会同意为旁门塑像。”
道理是这样没错,就是绮罗这个异类家常从不烧香礼佛。今儿见了文觉才念了一句佛号——想着早前上师开示的今生夫妻都是前世同堂念佛人的因果,我心说:我想来世还跟绮罗做夫妻就得让绮罗跟我一起念佛,积攒来世资粮。
念佛必是得有一串念珠,我吩咐:“高无庸,将爷的念珠匣子拿来!”
因为我信佛,门下都会孝敬我各色念珠,而我也会赏门下念珠。所以不拘去哪里,我都带着念珠匣子。
随口问戴铎:“还有吗?”
“回爷的话,江宁信奉莫愁女的百姓虽说比织女多,但因居住分散,不似织造机工有行会,一呼百应,所以都还是议论,没什么实质行动。不过,”戴铎话锋一转,脸上现出踌躇。我情知有异,立刻追问:“不过什么?”
“爷恕罪,奴才在酒楼茶馆听得更多的议论是绮主子貌比杨妃,是当今的,当今那个贵妃娘娘!”
将绮罗跟杨妃贵相提并论我能理解——我自己就这么想,而将绮罗附会成当今佟贵妃,虽说出我意料,但静心细想,总归比织女莫愁啥的让人信服。
就是这事皇阿玛知道吗?我沉吟:应该没人敢说吧?
转念想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现都知道了,以皇阿玛一贯的圣明,无可能不知道,甚至于已经知晓了,我忍不住烦躁:树欲静而风不止。明明皇阿玛都表现宽恕绮罗了,偏这谣言不依不饶,追着绮罗不放,拱皇阿玛的火,可要怎么整?
转眼看到高无庸拿来的念珠匣子,我挥退戴铎,决定先选念珠。
皇阿玛圣明,我告诉自己:不会轻易为谣言所左右。现要紧地是绮罗规规矩矩,别再犯新错!
拣一串品相最好的凤眼菩提念珠,再挑隔珠佛头。
想着绮罗芊指捻过,我以为还得是红珊瑚衬人 。
匣子里挑拣半天都不够满意,我吩咐:“高无庸,将爷的朝珠匣子拿来!”
……
这一次可算寻到满意的珊瑚隔珠了,我吩咐:“戴铎,拆了这串珊瑚朝珠的这粒、这粒、这粒,和这串沉香朝珠的珊瑚佛头换穿到这串凤眼菩提念珠上。”
这天越来越热,用不上珊瑚朝珠,缺的珠子,回京再补好了。绮罗眼光高,爷送她念珠必是要完美无缺。
“再拆了这串的珊瑚纪捻,把这串的绿松五眼六通换到珊瑚纪捻上……”
前儿绮罗夸曹頞的步摇别致,爷照样给绮罗穿一个。
“这串的珍珠记捻和这个赤金金刚杵……”
“这串的绿碧玺记捻,搭这个白玉璧……”
“
……
打发走戴铎,我方传秦栓儿来问话。
“今儿去牛首山这一路,你主子干什么了?”
都没睡吗?以至于在禅房熟睡,叫都叫不醒?
“回爷的话,主子这一路除了吃点心原没干什么。”
吃点心,我知道。这点心匣子原是我吩咐秦栓儿放的。只没想到绮罗这么能吃,吃了一路,完了跑禅房睡觉。
“不过,”秦栓儿话锋一转:“路途中春花姐姐有问主子皇上干什么去牛首山?”
家常春花跟绮罗一般不敬神拜佛,只怕听都没听说过牛首山。
“噢?你主子怎么说?”我挺好奇绮罗在御前到底听了多少。
“主子说牛首山有个庙,庙里的老和尚成仙了,皇上听说了,就来了!”
我……
不能说绮罗的话不对,牛首山确是有个弘觉寺,寺里的老和尚也确是得道高僧,就是这飞升的老和尚是南朝人、唐朝人,距今都一千多年了,皇阿玛现在去,是不是迟了点?
绮罗御前睡觉,听了个稀里糊涂,乱安因果。
“春花姐姐问主子老和尚真成仙去了?”
绮罗讲得没头没脑,春花倒是不计较,只关心真假——呃,春花不敬神拜佛是因为不相信有神仙吗?
“主子说大家都这么讲!”
大家?那绮罗自己相信有神仙,老和尚成仙了吗?
“春花姐姐问主子您不信?”
我点头春花问得好,一针见血。
“主子就唉声叹气说她信!”
什么意思?我狐疑地望着秦栓儿,信或者不信,绮罗为什么要叹气?
一般人说相信神仙,不该是满脸虔诚吗?绮罗这个反应——回想到绮罗至今就只为吃茄子唉声叹气,我心里一动:给绮罗吃茄子是我的主意,绮罗叹气就是纠结是否跟我认错妥协。
绮罗提到神仙就叹气,家常从不敬神拜佛,去岁在鸡鸣寺甚至连观音都不肯拜。
心念转过,我忽然想到:宫里佛阁供的就是观音。前岁选秀绮罗佛阁上香抽到上签,最后指给了我。
今儿弘化寺礼佛,绮罗跟着皇阿玛拜的是释迦文殊普贤,并没有观音。
因为指婚,绮罗对观音生了意见?
绮罗这个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