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见过我妈吧?感觉如何?”
“家长日远远看过,也看过照片。还有背影。”
他的妈妈是温婉的大家闺秀,照片上一双半月笑眼,矜持地把手束在长裙里,很是贤妻良母。
“没错,我妈妈原本是个很温柔的人。就算现在,她在家里这个样子,但在医院,人人都说她人美心善,对待病人尽心尽力,不怕苦不怕累,特别会开解人,她照顾过的病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还有人高价请她当私护。”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我无法想象一个动辄打骂儿子的女人会有如此和风细雨的一面。
“很吃惊吧?我小学时他们离婚,我妈闹过一阵子,这事你知道。我妈消沉了两年,后来开始在医院做护工,我猜她用这份工作治愈自己,她渐渐开朗了。有几年,我们母子每天说说笑笑,我学习好,她还有几个追求者,可惜她一心照顾我不想二婚。到了初一上学期期末,事情突然变了。”
我也像预感到了什么。
“那时你家不住这个区,我们离得远,护工认识的人杂,我妈不知认识了谁,大概是你初中时候的老师?或者校工?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你的成绩,次次第一,门门第一,她突然开始不平衡,要求我必须像你一样,不然就是给她丢脸。”
“你妈妈真会为难人。”我说。
“你真会气人,闭嘴。”他说。
我闭上嘴,斜睨着他。
他照旧吸气,呼气,终于说:“从那以后,每次考完试我再也得不到夸奖,每次她弄来你的成绩,一科一科比较,我再也没有安宁日子。初中不在一个学校,我还能喘口气。那时候我有很多朋友……”
“朋友?”
“对,朋友。不是带着打你那些,是真朋友。”见我一脸不信,他多说了几句,“我初中是个正常人,交了不少朋友,其实你搞的这套造谣生事放在初中未必奏效,我的人品朋友们都会帮我作证。”
“你的人品?”
他又一次气得不轻,无奈道:“好,我在你这里没有人品。我跟你道歉多少次都可以……”
“你道过歉?”我有疑问。
“对不起。”他说。
我冷冷地看着他。
“对不起。”他说,“有用吗?你根本不需要。所以先不说这个。上高中以后我的日子更没法过了,以前不过考试后教训一顿,现在隔三差五就要比,什么都要比,什么都比不上,先是骂然后打,翻出陈年旧事哭,哭完自己后悔,”他打开门,指着客厅旁的厨房,“又变回慈母。”
厨房门开着,桌子上放了几盘菜,色香俱全,冒着热气。
我的心脏沉得坠住了呼吸。
“吃点吗?”他说,“不如吃点吧。我妈做饭好吃。以前她做家庭主妇,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和我爸做好吃的。”
“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了吃饭?”我问。
我突然意识到我并不了解他,他还有另外一个样子,仇恨之下的另一个他。
“顺便吃点怎么了?”他说,“我叫你来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开心,你太聪明,太爱钻牛角尖,不知道你的生活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只能让你看看。”他又指了指那桌饭菜,“你随时可以离开他们,随便你考上什么大学,就算再也不回来他们也没法管你。就算他们不供学费你也有奖学金。你有选择权,有自由。你没有逃离不了的东西。”
“你在……劝我?”烦躁的情绪又一次从身体里往外刺我的皮肤,我的脸热/辣辣的。
他的表情很不自在。
“到底发生了什么搞笑的事,在那个车站。”我冷笑,连牙齿都是凉的,“你先是哭,然后不管我怎么修理你都不生气,现在又来关心我。”
“打人是我不对,勒索也是我不对,我想弥补自己的错误。”他低声说。
“从暴徒直接变成圣母,立地成佛都没你快。”我说。
“行了你别说了,我今天没力气跟你生气。”他说,“身上暖和了吗?暖和了过来吃饭。”
我有些抗拒。
“下毒了,吃一口就死。吃吧。”他没好气道。
我慢慢走过去,他盛满两碗饭,我们对面坐着。
真奇怪,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吃饭。
“我们……说到哪儿了?”他也不自在。
“你初中有很多朋友,高中只有狐朋狗友。”我说。
他瞪了我一眼,边吃边说:“没错。上了高中我只顾盯着你,没心情交朋友。而且,我妈开始担心我交坏朋友,没事就翻我手机,搞得我根本不想和同学说话。现在想想,身边有几个朋友肯定能劝劝我。人还是需要多交朋友,你也应该多交朋友。初中时我妈也没少骂我,但我有很多开心的事。难过的时候就想开心的,高中以后我再也没开心过。你呢,我看不出你有任何开心的事。”
我仔细地想,高中的每一件事,初中的每一件事,八岁后的每一件事。我挑不出任何一件称得上“开心”或者“高兴”的。他说的没错。
我想起一件事。
“有。”我说,“在那个站台,你要推我的时候,我挺开心的。”
“你是真想死。”他的筷子头夹起一块肉递向我,中途又收回去,示意我多吃一些。
我夹起来放进嘴里,味道很好,但我食不知味。
“我就是想告诉你,别把问题想得太严重。我现在还想着以后上了大学,换个城市,离你离你妈远远的,我妈也就好了。”
我停下筷子,我想我的眼神不友好,脸色也不好,他看着我,还是很心虚,解释道:“我没有恶意。”
“你那天为什么不推我?”我问他。
“因为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特别奇怪。”他认真道,“那天在站台,我真的想杀你来的,我应该和你一样处于一种极端固执的状态。我从初中就讨厌你,高中每天都恨你,每当我被骂被打,在学校你又故意表现出鄙视,我就想打你,想伤害你,想让你消失。可是我打你时每晚做噩梦,醒了后我更恨你。我渐渐变成另一个人,我已经变成一个凶手。”
我能体会他的感觉。
“那天我……”他抬起一只手,“用这只手准备推你时,突然有一种感觉。”
“什么?”我的心脏缩成一团。
他潋滟的黑眼睛直视我:“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这个世界其实只有我和你。”
我的后背猛地靠在木制的椅背上。
“抱歉……我这么说太奇怪了,不过,当时真有这种感觉。可能还有别的感觉。总之,我不想让你死了,我想对你道歉,我知道我做的事不能用道歉能解决,我不能为你做什么。那么至少把我的感觉和我的想法告诉你。”他更加认真地说,“别钻牛角尖了,不过一年多,你就有新的生活,你也会有朋友,有爱人,你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积极一点,别再伤害自己了。”
“道理谁都懂,谁信谁傻X。”我说。
“喂!”
“虽然你是好意。”我低头扒了几口饭,我的心里一点也不平静,他说的话不能安慰我,反而让我心慌不已。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的道歉和弥补的态度都是真的。真奇怪,我和他本是陌生人,却被迫分担同一种命运和同一种感觉。我整理了一下情绪,抬起头,直言道:“你在逃避。”
他的动作停顿了。
“你在逃避,你一直想各种办法逃避。从现实逃进友谊里、暴力里、未来的幻想里,你根本没想解决问题,因为你认为问题无法解决。”
他低下头,又点点头。
“何况,这不公平。”我说,“为什么我们必须承担他们带来的伤害?”
“有什么办法。”他自言自语似的。
我觉得我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既然他想不出来,只能由我来想。
一个大胆的念头窜进我的脑海。
我有点兴奋,不动声色地说:“我突然有一个想法,也许能给我们各自的问题找一个出路。你要听听吗?”
他潋滟的眼神一个起伏,好像有很亮的东西照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