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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我在手机上问了保姆几句,父亲得什么病,以后回不回来,明天的车票几点。她的回答合情合理。
我看不出什么疑点。她是个活络的离婚女人,刚刚五十,儿子在家乡混日子,她出来打工赚钱寄回家。
我心里突然难过,我的妈妈不溺爱我,不爱我,但我独立、优秀;保姆给了儿子太多的爱和宠,把他养成啃老族。
我把今早收到的钱全都转给她,只说:“给爷爷多买点好吃的。”
她连连拒绝,虽然平日经常收我几十几百的红包,现在这个大数额无论如何不肯收。
我没法勉强。又包了个小的,她收了。
回到家倒也和平,保姆性子快乐,平日说起不争气的儿子也不会诉苦,现在更不会凄风惨雨,那对双胞胎对她有感情,给她表演钢琴和舞蹈,依依不舍,男女主人说了好些感谢,妈妈用眼神示意我说几句,我也郑重地敬了酒。
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合情合理。
我为什么如此不安?是突来的亲情和家庭温度带来的落差,让我没法习惯?
我宁愿是这样。
只要我从此附和他们营造的环境,我也可以偶尔露出一个傻笑,偶尔说些老掉牙的废话,偶尔做事不过脑子只凭性子。
像他那样。
想到他,我继续烦躁。但想着他比想其他事安全。家里每个人都让我陷入无尽的怀疑,只有他明明白白让我厌恶。
保姆第二天一大早就走,妈妈亲自开车送到火车站,我跟着,她送完保姆顺便把我送到校门口。
“你要是晚点出门,我每天都能捎你一段。”她笑道。
我没说话,但心里喜悦,那喜悦不大,像小学作业本上印了一朵红花。
“妈妈再见。”我说。
她含笑看我。
我突然想起他说的那些话,他说我在同学心目中品貌俱佳。我的妈妈未必不为此得意。
我第一次觉得人来人往也挺好,他们正在看我。
我看到他刚好走进校门,看到我,又看我妈妈的车,笑了笑。
他笑起来终究好看,笑意纸雕一样深刻又轻盈。
我们默契地远离对方,我破天荒地和同班同学主动打了个招呼。
我看到他又笑了。
我对他的厌恶突然少了一些,烦躁也少了一些。
默契更多了,我们自觉躲开对方可能在的场合,我们的教室挨着,就在楼层中间,我们连楼梯也分别走左右两侧。
也没有时间考虑太多,期末考试快到了,我加班加点刷题,不管考多少个第一,我从不掉以轻心,成绩是我唯一拥有的,我靠它维护我的自尊和存在感,我从八岁到现在似乎只为这件事努力。
晚上我没拖延,收拾书包回家吃晚饭。
中介效率高,新阿姨已经在厨房试做晚饭。一个观之可亲的小个子中年女人,做了一大桌子菜,色香味俱全,看上去不是喜欢嚼舌的人,我想这就是我家的新保姆。一顿饭结束,妈妈客气地说了几句话,发了一日工钱,阿姨走了。
“我们越来越忙,想要个会开车的保姆。”妈妈说。
一连几天他们面试保姆,中选的人让我意外,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腰膀宽阔,个头几乎赶得上男主人,妈妈站在她旁边像个细腰瓷花瓶。这位阿姨之前还真开过货车,后来想要稳定就去家政培训班报名,从零开始学好厨艺和家务。她说话简短,人看着老实不挑剔,尽管做饭没前几位好吃,仍然得到两位家主的首肯。
我看着那厚重的身形,不安的感觉再次漫了上来。
又一个周五,妈妈开车去学校接我放学,而后去很远的一家西餐厅和男主人、小孩子们会合,说要尝尝那里新到的葡萄酒和难得的食材。回家时我发现新来的保姆和计时保姆正在收拾地板。
“阿姨,您忙什么呢?需要搭手吗?”我问。
“今天工人来更新取暖设备,地面弄脏了。”她说。
我看着刚刚铺好地毯的木地板,直觉她在说谎。
但这里一定安装或修理了什么东西,忙到这么晚才弄完。
“妈妈,叔叔,我上去做题了。”我还是不动声色,他们做作地要求两个小孩向哥哥学习,我也做作地笑了笑。
我没有心情做题,先搜网页看地暖设备的类型和维护,又查空调,接着开始想家里究竟哪里需要维修更换。
我突然怔住了。
我像是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手心开始冒汗,接着是额头。
不会的。
我安慰自己。
我心眼多,疑心病,我常年自暴自弃,精神一向不稳定。
胡思乱想,多思多虑。
我拿起一本书假装背课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没有看到角落里有不该出现的东西。
我又一次失眠到黎明,匆匆睡了一会儿又起床,强装镇定地穿好衣服,拎着书包推开门。
我慢慢在走廊踱步,念念有词地背着英文单词。
我看到了。
在仿真盆栽的叶子里。
在墙壁上的挂画相框上。
在弟弟妹妹门前的吊灯上。
摄像头。
很高级,很隐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靠着反光才勉强辨认。如果不是有意寻找,一年半载我也看不到这些东西。
家里的别墅有安保设施,门里门外楼上楼下本就有五个摄像头。
现在楼上一下子多了三个,也许还有更多,楼下想必也有不少。
我像几天来一样坐在饭桌旁,今天是周六,但他们有生意,我有辅导班,孩子有兴趣班,作息和平常一样。
女主人和男主人说着生意上的事,他们会在说话时刻意问问我,比如,详细说两家店铺的位置、客流量、租金,问我哪家店铺性价比高,类似话题很轻易打发掉一顿饭。我靠着沙发拿手机刷题,题目一道道过,男主人故作关心地夸了一句,我也放松着点头,继续刷。
我要确定一件事。
他们忙碌着,始终没让小孩子离开视线,新保姆尽忠职守,几乎寸步不离跟在小孩身边。
我干脆站了起来,叫了两个孩子的名字。
新保姆故作无事地整理小孩们的玩具,站在他们俩中间。
“要不要去打网球?你们会打吗?”我弯下身问他们。
小孩子的情绪根本掩饰不住,一个下意识就摇头,一个从后面使劲拉另一个的衣服。
他们的目光有些警惕,但他们到底是两个聪明人的孩子,十分机警,一个说:“哥哥,你今天不是要上学吗?”
“也对。”我假装给他们看手机,“你们有没有这样的刷题软件?能得多少分?”
新奇事物最能吸引小孩子的注意,何况,他们对我不是没有好奇,家里优秀却从不搭理他们的哥哥突然说话,开心至少多过意外和抗拒。
如果他们的父母还没有把我说成疯子。
他们开始说幼儿园的动画软件和自己的算术成绩,新保姆在一边听着,这是一个老实人,表情没那么自然。
“回头给我看看你们的电脑。”我说,“我下午在家,你们去找我。”
不那么聪明的小孩说:“但是妈妈说哥哥学习太忙,我们不可以打扰哥哥学习,看到哥哥要自己去玩。”
“哦。”我假装看了下手机时间,“我要走了,下次再说。”
我慢步走出家门,快步走出小区,我开始奔跑,逃开那个可怕的事实。
我给几天前辞职的保姆打电话,她没接。
我持续不断地打过去,她没办法只能接,假装刚听到铃声。
我压着自己的声音,迅速道:“阿姨,对不起,我害你被解雇。”
她猝不及防,半晌才说:“其实我也想回家看看父亲,他身体的确不好…”
承认了。她没发觉我在套话。
她乖觉,贪小财,但她不是坏人,反而安慰我,说了不少贴心的话。
“他们看了好多天的监控,他们也是担心你。”
我的头嗡嗡直响。
他们知道了?知道我带他去过家里,知道我和他合谋让他们出丑?
我不是没想过监控,我不怕他们知道我参与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气愤,不是教育,而是赶紧把他们的孩子保护起来,安更多摄像头,换个孔武有力能做保镖的阿姨,嘱咐小孩们不要接近我。
他们怕我伤害小孩子。既然我撒谎、我玩弄心机、我能和最讨厌这个家的人联手坑自己的母亲,我还有什么不敢做?
想起这几天的母慈子孝,简直是个笑话。
我宁可她给我找个心理辅导师,约个心理医生,或者干脆送我去精神病院,也好过被她这么侮辱!
我又开始跑,这条熟悉的街道周六上午行人不多,我一直跑,几乎没遇到阻挡,我无处可去,只能再次停在学校门口。
门卫看到我就按了按钮,栅门缓缓开了个口,我侧身过去,忘了道谢。我跑到西墙边,后背贴上去,喘着粗气。
抬头看不到他。
那个废物为什么不把我从站台上推下去!
他自己无用,为什么要阻止我跳下去!
我恨他!
我全身发热,血似乎沸腾了,我被羞愧、大怒和怨恨烧着,那面墙已经不能支撑我。
我看到不远处一个斜坡,上面还有一层枯黄的草。
我走上去,无力地坐下,然后躺下。
冰凉感从后背传向全身。我想被埋进土里的人一定就是这样,死亡一定是这种感觉。
我终于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