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从阳光之地进入昏暗的包厢,我的心情没什么变化,泡沫一般在风上飘着,一切新奇有趣。
以前不是没参加过同学聚会,不是没唱过K,记忆却像过场,如今才看得明明白白。我不喜欢昏暗潮湿的地方,现在却接受良好。这间包房还算宽敞,镭射灯一开,四面墙壁顿时光怪陆离,我转过头,他脸上有浅红深绿的光点,像抹了油彩的舞台角色,他有些锐利的轮廓在这样的灯光下更加凸出,像五颜六色的光雕出来的。
他也在看我,鸦黑的睫毛一颤不颤。
音响里轰鸣着热门音乐,一群人放下手中的东西一一落座,我和他坐一边的软椅,三个女生坐另一边,其余男生坐中间最长的沙发。班长站在点歌台先开了一首试麦,我和他还在看对方脸上的光点,那光点又让我烦躁。
“这首歌……”我低声说,“你会唱吗?”
“会啊,这种大众情歌怎么可能不会,你想听?这是对唱……”他说。
“我妈妈和你爸爸结婚时,婚礼上对唱的。”我说。
“靠。”他一时没忍住,拍着沙发对点歌台叫:“切歌切歌赶紧的!这歌晦气!”
我暗笑。
“笑什么,你竟然还去参加!”
“他们婚礼办得晚,我刚好被妈妈从我爸爸那领回去,没什么资格闹脾气不参加。”我说。
“上仙还有这么委屈的时候啊。”
“不许这么叫我。”我心中茫然。
想想也是,我不过是被自己妈妈从被殴打的可怜境地捡回去,有什么可硬气的,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心里一切的怨气不过是不知好歹罢了。
我不由看向他,每当我难受,看着他总能让我找到个支点,平衡着忽上忽下的情绪。
他眸色潋滟,温柔道:“你会不会唱歌?等下他们肯定叫你唱。”
“会几首英文的。”我说,“你呢?你经常参加这种聚会吧?”
“现在出去玩都玩密室玩剧本杀,今天纯粹因为——要给副班长选歌才来这里。我肯定会唱,不过声音不咋地,等下你听听班长副班长的,尤其副班长,喂喂,别沉着脸,等下把他们吓得不敢唱了,别想了。”
“我没想他们结婚的事。”我说,“这几天看他们,他们感情真好。女强男弱,我妈妈有时候盛气凌人,以前我爸爸就受不了,但现在他们好像很少吵架。我听说,半路夫妻,各有各打算,他们倒像真的……心无芥蒂,一心一意过日子。”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让我平心静气说这个话题。
“嗯,我猜他们感情应该不错。毕竟,他们被共同的错误也好、痛苦也好、失败也好,很多东西搅合在一起,反而不容易分开。”他说。
“怎么说?”
“人和人的关系很奇怪的。”他在我耳边小声道,“就拿我们这个年纪,女生和女生最容易拉近距离的事是什么?一起说点坏话;男生和男生呢?一起做件坏事。有时候负面东西反而比正面的更有聚合力。”
我思索着他的话,他想问题一向深入,和表面上的嘻嘻哈哈截然不同,他则嬉笑看着我说:“就像你,参与了我们的公款吃喝,以后就别想脱离了。”说着手向旁人指了一圈。
“你说什么?公款?你是说这里的消费用班费?”我顿时不满。
“不不不!我开玩笑的!这个当然是AA!”他连忙说。
“你把费用说清楚,你们今天的花销,班级用品和拍摄微电影的服装道具,走的是两笔账还是一笔账?”我问。
“你……你不会认真的吧?”他紧张道,“别这样,我真是开玩笑的!或者晚上我让他们给你看……”
“我没跟你开玩笑。现在就看。班费是每个人交的,每个人都有知情权。”我说。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举高双手:“好好好!”
他回过头对班长和副班长说:“灯打开!先别玩!有件事咱们跟上仙交代一下!那个谁,”他指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你赶紧把账目给上仙说一下!”
“怎么了?”大家面露惊讶,见我一脸严肃,谁也不敢说笑,开灯的开灯,问原由的问原由,听他说完,班长和副班长一起大叫:“冤枉啊!你胡说什么呢!我们的名声要不要了!赶紧算账!这锅我们不背!”
戴眼镜的男生给我看一个账目软件,他记的是班级用具部分,还有一份账目是帮作家记的,包括她租摄影机和请摄像师的费用,小心翼翼对我说:“这笔费用是我们几个参与的人分摊的,班里的费用由班费出,班费的账目每学期期末发在群里,每一笔都会写清楚。”
我把刚才听到的价格和他的记录对了一遍,又把两份账目看了一遍,没发现不对,这才点点头。
等我回过神,在场的人惴惴地看我,谁也没了玩乐的性质,气氛几乎降到冰点。
也许应该听他的,等玩完了笑完了再看这账单,我不分时间场合的较真,让所有人尴尬。
他突然咳嗽一声,深沉道:“上仙下凡视察工作,对结果表示满意,我们可以继续吃、喝、玩、乐、吹、拉、弹——”
“滚!全是你惹出来的!”
男生和女生的不满向他一人集中,又是骂又是叫,他打躬作揖地哄了一圈,又是赔不是又表示请客。他回到我身边时,包厢亮起了镭射灯,有人开始唱歌暖场,大家开始吃零食,假装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
“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我说。
“好好好,打死我也不敢开了。您真是铁面无私。”他吐出一口气,仿佛奄奄一息。
“你讽刺我?”
“饶了我吧。”他搭住我的肩膀,却没看我,看着唱歌的人。
“我太古板了是吗?”我尽量忽略他手上的热度,不动声色地问。
他缓慢地摇头,仍然没看我,半晌才说:“不。我喜欢你这样。有原则,我踏实。”
我懂他的意思。
这样说着,他的手悄悄收了回去。
“还有……”
“我知道。下次我不会开这种玩笑,是我不对。”
“永远不要开这种玩笑。”我强调。
“好。”他神色认真。
我知道自己不近人情也不合时宜,我不打算改变自己,令我欣慰的是,他一直在改变我,又从未打算改变我。
“有人……非常不满。”我小声说。
“能看出来啊?”他又用那种调笑的口吻逗我。
“我说了我不是傻子。”
“人和人就是磕磕绊绊的,不用管。”他为结束唱歌的人拍手,大叫着:“主角!主角该登场了!”
“你到底……怎么进班委会的?”我还是不能理解他到底怎么和这群人混到一起的。
“有用。有趣。有主意。”他说,“随便一个都是通行证,我有仨。”
我不觉想起他说过的“在初中朋友们都会帮我作证”,我现在彻底理解了这句话。
他有奇怪的感染力,他笑的时候,会让人自然而然地相信生活的本质是快乐的。难怪人们乐意和他做朋友。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但他也太能吹了!
我本想说话,看到副班长拿起麦克,终于想起今天来这里的目的,赶快正襟危坐,把注意力放在准备开口的女孩身上。
“上仙……你……能不能别这么严肃?”她一脸紧张。
“真像评委……”几个男生说。
“唱你的唱你的。就唱选好那几首,一首一首来,让我们好好听听。”他笑道。
他一说话,一笑,氛围就轻松。副班长连着唱了四首歌。她和我算得上相熟,此时却让我惊讶。她平日打扮时而走知性风,时而走中性风,说话做事爽快,文科成绩尤其好,我没想到她唱歌时的嗓音竟然如此低沉,几近男音。
“好听吧?”他问我。
我点了好几下头。真的好听。问道:“怎么选的都是老歌?”
她没选校园广播里常放的热门歌曲,反而一首比一首老。还有一首我根本没听过。
“她的音色只适合这种歌,老情歌,实力派歌手代表作。感情深沉,还要失恋。”
这点的确和她沙沙的嗓音很搭。我问:“报独唱的很多吧?”
“对啊,集体节目一般都能通过,独唱竞争最激烈,全校也不过三四个,所以要选首最合适的。”
大家开始商量哪首歌最好,中途副班长又唱了些片段,她的音色伤感,气息长足,每一首可圈可点,有人说“张学友的吧”、有人说“医生这首吧”、有人说“JAY这首虽然不是最有名,但效果好。”他们先说歌曲,再说表达,又说伴奏,争论不下。轮到他时,他说:“最后一首吧。”
“为什么?”大家问。
“‘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我喜欢这句词,挺浪漫的。”他说。
“你是来捣乱的对吗?”副班长问。
“就……挺浪漫的……”他笑。
“浪漫你个头!问你哪首歌好听,没问你哪句歌词好!”副班长扭过头看着我,“上仙觉得呢?”
我必须想个办法让他们改改这称呼,但要先回答她的问题,我想了想说:“第四首。另外三首过于男性角度,这首你唱刚好。”
“这个倒真没想到。”她点点头,“有道理。”
接下来所有人反复比较、争论、猜选拔标准,最后定了第四首。
他十分得意:“我的建议不会错!你就唱这首!包你一次性过选在全校师生面前大放异彩!你去年也是这么选歌吧?为什么没通过初选?因为他们这群人太饭桶,没有我慧眼如炬!听我的!”
“你够了啊,什么慧眼如炬,去年明明因为独唱只有三首,名额全给高二高三,高一一个没选。”班长说着说着突然起身,拿着手机,“有电话,我出去一下。”
“定下就好,我每天练练。”副班长说,“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集体的智慧!我们唱歌吧!”
“有请班花登场!”他一边叫一边鼓掌,几个男生的掌声尤其热烈。
“等等,先点一下歌,一人一首谁也别跑。”副班长说。
我随便报了个歌名。心里却想着他选的歌和他喜欢的词。他大概没发现,不论他如何积极,如何阳光,如何让所有人发自内心觉得快乐,他的内心一直被那些绝望的、毫无生气的、无能为力的东西吸引,这样的东西最能引他共鸣。
我们被这些漆黑的东西紧紧连在一起。
歌还没点完,班长急匆匆进来,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副班长关掉音响。
“别墅……不能借了。”班长很是为难,看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作家,“他们家突然有亲戚来。”
他们七嘴八舌,我推测出了大概。作家的剧本写的是一个发生在乡间别墅的伦理凶杀事件,场景集中,舞台上摆个布景就能应付,拍微电影则有两个不可缺少的案件地点,一是室内楼梯,一是别墅阳台,很多情节和悬疑点集中在这两处。班长有个亲戚家里刚好是双层套房,答应班长给他们用一天。
“抱歉,本来定好下周六。”班长一脸歉意,作家连忙说:“这不怪你,我们再想想办法。或者改改场景……”
“改不了,你这个悬挂式杀人还有楼梯上的悬念是最出彩的。”他一口否决。
他们完全忘了唱歌,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急,有人说查查旅游区的日租房,有人说找个民宿,戴眼镜的男生痛苦地说:“根本没这个预算,为了请好的摄影师早把钱花光了。”
他们沮丧着,哀嚎着,不肯认命地滑动手机,苦着脸想着办法。
“去我家吧。”我说。
空气首先出现几秒钟停滞,而后是安静,他们同时看着我,像在确定刚才的话是不是我说的。
“去我家吧。”我只好再说一遍。
“你家?”他们依然小心翼翼地。
“凶手预告信号的楼梯,挂尸体的阳台,染血的地板,埋最早尸体的后花园,我家都有。还有钢琴。”我指了指他,“早上他给我讲了故事内容,我家没问题。”
他们看着我,作家最为激动,但她一向不爱说话,不擅言词表达,现在只是激动得涨红脸。班长一向灵活,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感谢上仙救苦救难救我等凡人于水火!”
接着这群人全都双手合十,就连班花也一边笑一边拜,嘴里念叨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