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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绝对恐慌中冲向教室。
我的世界兵荒马乱,我要去抢救仅有的财富:我的成绩。
这件事能引起我发自骨髓的冷和大脑皮层深处的惧怕。
没有全校第一的位置我就没有一切,包括他。
我不知他是怎么看穿我的,他说我没有抗压能力,需要打击,他要我经历失败被人笑话,他说的想的做的一点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会盯着别人的成绩害怕别人超过我,我只会强迫自己看多少书、做多少题、参加多少补习班、看完多少课程……一件事做不完我就心慌意乱,我害怕一个疏忽就失去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这些年来我自己跟自己发脾气,自己跟自己较劲,自己对自己指责,我不能忍受自己因为喜欢上一个人就意志软弱、思维混乱、能力下线。哪怕对方是个男生,哪怕是个麻烦的对象,哪怕今后还有不知多少难题,我首先要保住唯一的优势。
迈进教室大门我已经制定好计划:先搞定月考,再搞定同性恋的身份认同,最后搞定他。
我把书包里的卷子一股脑倒在桌子上,从书桌里掏出课本笔记,按照科目分开,埋头读书。
“这么早,你吃饭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就在对面。
我刹车一样停下笔。
“你怎了?这么紧张?”他皱着眉,一脸担心,“你不会担心考试吧?你这么担心我们怎么活啊。”
“别没话找话。”我怒道。我讨厌不分时间场合乱开玩笑。
随即我先闭上嘴,我忘了他最近更脆了,根本禁不起重话。
这次他却没委屈,反而越发关心地问:“你来这么早,吃早饭了吗?不会没吃吧?”
我这才想起自己腹内空空,他笑着翻书包:“我急着过来,从家里拿了几个包子。我们一起吃。”
他急着过来?为什么?因为早上是我们唯一能畅快说话的时间。早点过来,我们就能多说几分钟。
一瞬间,我差点忘记所有的计划,我的眼里只有他翻书包的大大咧咧的样子,他故作轻松哼着歌。
包子很大,里边有笋有菜有肉丁,他妈妈做饭的确好吃,也因为太好吃,没几分钟就被我们吃完了。
“我给班长发个消息让他帮着带点。”他说。
奇怪,这么普普通通的几分钟,我的烦躁几乎平息了,他的笑很有安抚作用。
“你……有空给我讲几道题吗?”他小心地问。
我点头。
打开他的错题本,我的怒气值再次升高。这几天他忙于汇演,错题本一塌糊涂,抄得敷衍,改得马虎,我把本子按在桌子上问:“你是不是特别想回二班?”
他不敢说话,连连摇头。
“说话。”我说。
“不想!”他举起双手,“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月考前不管你布置什么,就算不睡觉我也做完!”
我没空听他废话,让他拿出其他错题本,扔给他一本空白习题集让他坐我旁边掐时间做。
我更紧张了,这件事比我想象得更严重,不但我会失去全校第一的成绩,他也会失去一班,然后被打、被折磨,我不能让这件事发生,我一边翻教材一边翻错题,寻找他的解题思路的薄弱处,还要看他做题有没有溜号。每当他偷偷看我我就狠狠瞪他,他再也不敢转头,他连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做着题。
“上仙拍的照片太好看了,昨天晚上群里轮疯了,这是被学习耽误的摄影大师吧?”
副班长和几个女生说说笑笑走了进来,我最近才知道她家也住学校附近,因此经常早来。
我感觉他举起一只胳膊胡乱摇着,示意她们别说了。
几个女生察觉教室的氛围不太寻常,似乎用眼神询问着他,他只是摇胳膊。
她们不再问,静悄悄坐到自己的座位,我听到翻书声和落笔声。
陆续走进教室的人谈论的不外乎昨天的演唱、悬疑剧和照片,从走廊传来的喧闹、得意、兴高采烈停在教室门口,继而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没人回答,也许有人摇头,也许有人做动作,进来的人几乎踮着脚尖回自己的座位,值日生扫地都是无声无息的。我快速划着重点题型,还要为他编排顺序,时间根本不够用,我需要安静。
“大家,我刚才进来,一路都听人议论咱们班舞台剧!你们听到没?”
最后一个还能大声说话的人声音很熟,我抬起头,原来是负责记账的眼镜。
“上、上仙……怎、怎么?”他显然被一屋子寂静搞得摸不到头脑。
“自习。”我说。
“好!好!马上!”他抱着书包冲向自己的座位。
我搞不懂他的想法,我说我在自习,没让他自习,但我懒得解释,教室静一点有助集中精力。
上课铃响了,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他笑道:“我还以为今天大家肯定要说昨天的演出,没想到……”
我抬起头,为什么要说废话?马上要月考了,有这个时间能不能多讲一道题。
“大家把昨天发的卷子拿出来。”他看着我说。
我把卷子放在桌子上,这套题是学校教研组出的,专门用来拔高,很有难度。我又放上一沓真题和其他练习册。
“和以前一样,老师说答案和思路,不懂的举手。”班主任说完开始讲,我一边听一边翻类似的题目做记号,大概我翻动的声音太大,或者动作太大,我的同桌邻桌不时看我,坐我前面的人回头看我,看我的桌子,看我的神色,这群人看一眼马上触电一样回头翻自己的卷子,就连老师看着我也加快语速,以前他讲完一道大题至少留半分钟看同学们的反应,现在他只看十秒钟,有时只用几秒钟说一句“没有不会的吧?下一题。”以前一节课讲大半张卷子,这节课讲了一张半。
对我来说这种速度根本不够,我怀疑我在这些天胡思乱想浪费了太多时间,我还曾经一节课什么也没听,我还曾忘记带卷子,这种错误也许已经让我失掉了五分甚至十分,我必须把它们加倍补回来。下课铃响了,我无心休息,仍在补充真题和同类题,直到第二节课铃响。
一整天,除了做操、厕所和吃饭,我没离开我的座位,整个教室比平日安静,老师们也比平日效率更高。晚上我迟迟没回家,我要给他整理好错题笔记,等我终于抬起头,才发现教室里有一半人还在。第二天依然如此,放学后很多人还在自习,我收起书本,今天要练篮球。
我注意劳逸结合,以前会在读书时穿插跑步机或者散步,运动时也会不断背书。
接近月考,场馆里人不多,围观的学生都跑去温书,篮球队里的非特长生也要应付考试。队长看到我挺高兴,夸我不愧是全校第一,做什么事都认真。他一高兴就教我如何提高投篮命中率。便吹嘘他的“秘技”边嘱咐我不要好高骛远,等他比赛完毕会更加系统地教给我。他又和我说校队面临的比赛压力:校队原本有个不错的控球后卫,这学期初转学了,另一个控球后卫配合能力有问题,几个候补不够火候。
我想起他打的就是这个位置。
“对,所以我才硬要他过来。这小子好好的球不打也不知干了什么,身手全荒废了。现在他上场顶多打个弱队,遇到强队不行,但他能帮我训练那几个候补,他那种意识挺难得的,我想让几个球员都跟着学学……”
正说着,他匆匆忙忙跑来,火急火燎和候补们打了半个小时球,专门指导高一队员怎么组织进攻防守。进入夏日,他参加训练的日子干脆穿套球衣,我看着球裤下雪白的腿,只想闭上眼睛。
“累死我了。”他一屁股坐到我旁边,一身汗味。
这滋味本应让人不悦,但现在却比衣香更能吸引我。我更加迫切地想知道汗滴的味道,想让它沾在我手指上,吃掉它,或者喝掉它。这感觉让我羞赧地几乎不敢抬头。
“你倒好,自己来打篮球,留下一班人不敢乱动。”他喝了半瓶水,呼哧呼哧的吐着气。
“你不是也来了?”我决定按顺序解决问题,“我成绩比你好为什么不能来?”
“你能不能别气我!再过半个月预赛了,队长急死了,我再忙也要抽点时间过来吧。”他嗓子有点哑,看来话说多了,他今天的确着急,一直用喊的。
“为什么一班人不敢动?”我问。
“你可真迟钝,一己之力把全班搞得紧张兮兮的,连老师都有压力,结果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没……”
“看你那么用功谁敢放松,大气都不敢喘。一人PUA全班,真有你的。”他笑了。
“PUA?”先有男德后有PUA,他能不能少说点这种可笑的词。
但我到底笑了。我喜欢和他无拘无束坐在一起,他总能逗我笑,也许他没逗我,看到他我就想笑。
“我是不是影响他们学习了?”我问。
“废话。”
“那我应该……怎么做?”我有些踌躇,我知道成绩的重要,不想影响别人。
“你真的……”他露出另一种我完全没见过的笑,比无奈更无奈,他甚至不再看我,看着一个滚到场外的球。半晌他才说:“不是不好的影响,恰恰相反,他们愿意被你带动。就因为你是这个样子,才有那么多人喜欢你。”
“他们喜欢被PUA?”又是那个我根本不理解的结论,我甚至怀疑是他为了让我愿意接近别人编的。
“不用怀疑。他们当然会嫉妒你,会看你不顺眼,会因为你的优秀不舒服。重点高中重点班,谁还不是个高材生,谁以前没考过班级第一校第一。但他们也知道你的难得,你公正,认真,没有私心,谁不希望和优秀的人做朋友?哪怕只是接近一点也有助益。你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们没法接近你,却簇拥着你。”他摇摇头,自嘲似的,“围得密不透风,想挤到你身边容易吗?”
“挤到我身边?”我重复。我身边根本就是空的。
他没说话。
“你怕我自杀?怕我反社会?怕我变态?”我知道他只是想陪陪我,还有他可笑的赎罪感。我只能取笑,“还要挤?你不会因为这个非要和班委会套近乎吧?”
“是呗。我不要面子吗?”他长长地叹气,“不表现表现,他们还真以为我是抱大腿的。我可是……杀出重围,凭实力抱大腿。”说到最后,他抿起嘴唇,看着我,眼睛亮闪闪的。
我想亲他的眼睛。
如果能用我的嘴唇吻那潋滟的光,或者他用嘴唇亲我的眼睛,今后我看到的世界是否就如他说的那么友好明亮?是否可以只看到世界亮的一面?
我站起来说:“再打一会儿我们去茶餐厅吧?”
他似乎不太愿意起来,慢吞吞地嘟囔着。我也想和他就这么坐着,听他夸我,夸到傻笑。
但是!
现在我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家伙一直在为私人情绪耽误学习,根本、完全、从来不可靠!倘若我不理智,我们闹剧一样的关系会成为全校人的笑话,没有成绩一切都是假的。
“快点。”我冷冷地说。
“哦。”他委屈地、又不是特别委屈地伸出手,立刻缩回去手掌着地,借力站了起来。
我暗暗可惜。随即暴躁地拍球,拍掉多余的心思,一边拍一边背考点。
即使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第二天我还是观察了一下同学们,他们果然屏气凝神,个个奋笔,人人埋头,上课下课,班里鸦雀无声,老师进来出去同样静悄悄。我对他说:“PUA什么PUA,难道不该这么学习?这次月考要换班。”
没错,第一次月考不换班,第二次月考却要按照成绩重新排班,这是为了高三冲刺做的调整,所以我特别紧张他的成绩。
“看着吧。”他不跟我多说,低头做题,他的态度我很满意。这个时候的确不该说废话。
虽然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但总归有些在意,我不由更加认真,不敢懈怠任何一分钟,以免给人带来坏影响。复习周和月考一晃儿而过,发成绩那天我打开手机先找他的名次,他基础好模拟也很稳,是不易退步型,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担心得手心冒汗。前五十名有他的名字,比上次前进一名,还可以。我屏着呼吸继续向上拉,我不会因为我没听的那节课和没带的那本卷子失去五分甚至十分……微信突然不停闪不停有人@我,我更加紧张,莫非我不是第一?
我几乎不敢继续看,他说得没错,我经不起失败。
可我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