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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117(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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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麻烦你了。”

他妈妈道谢的声音真诚,却有种说不清的疏远,两种情绪掺杂着,导致声音过分地轻,听上去有些怯意。不知怎么,我脑中闪过某一晚她去我们教室的样子,她在学生们的书桌边好奇地打量却不敢擅自靠近,近乎羞涩。

“阿姨这次做的不错,以后就按这个思路想问题,英语思路就是这样,和中文不一样。”

我的本意是鼓励,话一出口又像个刚刚拿到职称的教授,满口训诫。

“好。”

他妈妈照例不介意,我又想到在教室办公室里问各科题目的他,黑眼睛,困惑的笑脸,像匹驯良又英俊的小马,所有老师都爱给他讲题。尤其高三,因为他行动不便,有些老师下课后会特意问他哪些题目不会,在他桌旁讲解。我理解那些老师,最常给他讲题的其实是我,他豁然开朗时眼睛忽闪地放亮,亮至整张纸白面孔,有河灯骤燃的潋滟美感,那一刻赏心悦目,疲惫麻木的人很难抗拒。

那情形仿佛还在眼前,却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不是高中生了。

我们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封闭的校园、西墙、教室、隐秘的卫生间,即使我们的爱情还在那里。

我不想把它留在那里,他想。脆弱的家伙。

收起电话时,我察觉到来自身侧的目光。

来自那个男人。

从小到大,过分自我的天性让我的情感只围着自己的生活打转,对外界的喜恶评价不以为意,极少回馈情绪,更不要说投入。男人算得上是我平生最厌恶的人,他身上堆积了我海量的负面判断和迁怒不善,每当我一腔愤恨难平,不忍对妈妈发泄对爸爸埋怨,男人就是我情感里的代罪羊和替死鬼,我常年通过厌恶他来减轻对妈妈爸爸的厌恶,但他的存在太轻了,就像一片尘埃担不起我滚起的恶意雪球,我差点被自己压垮,那片尘埃因姿态太低反而安然无恙。

我隐隐知道男人不是坏人更不是恶人,但多年以来,我把懦弱视为罪恶,我把对自己的厌恶转嫁到男人身上,认为他是个躲在女人身后无所作为的投机者,这种卑劣更令人不齿。即使到了现在,到了今天,我知道他的不容易;我知道他第一个发现我被人打;我知道我能被妈妈带走恐怕还要感谢他的细心;我知道他的前妻那一环套一环的心思根本防不胜防,他很难主动做什么;我知道他想对每个人尽到责任,也努力做了……但我仍然只想无视他,这种无视其实就是轻视。

我打心底里看不起他。他担不起责任,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由别人承担,我妈妈和他妈妈,我和他,他不是不想做,而是没能力做什么、改变什么。他无能。

在我眼里,比起懦弱,无能才是最大的罪恶。

但我不会与他为难,我清楚他从前从未挑拨我们母子危机重重的关系,多年来,妈妈怎么忍耐我,他就怎么忍耐我,即使我内心总把所有倒霉事算到他头上,我也应该知道这些感觉是心理上的,不是事实,否则不公平。

我礼貌地对男人点了点头,注意力随即转到他和妈妈身上。

他们和我的距离不算远,也不近,我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具体的肢体动作。我们下车的地方是片住宅区,稍微走走又是商业街,这里不算热闹,一些店铺已经打烊,一些还亮着灯,他们突然停住了。

男人也停住了,不知怎么我也跟着停下,我想我不该上去打扰他们。

视线里,他将妈妈留在原地,进了一家便利超市。

妈妈没有回头,灯火下的她背影高傲,毫无等待者特有的模糊软感,她仍是锋利的。

他们说了什么?公主病和圣母病碰到一起出不了大事,但妈妈一旦严肃说话就不好听,他又处在情绪低谷,他们会不会争吵?妈妈会把医院里两位母亲的谈判告诉他吗?他不喜欢现在的生活,能明白他妈妈的苦心吗?还是认为这份苦心纯属多余?

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袋子,他扶妈妈在街边的长椅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一双新买的拖鞋,妈妈弯身换下脚下的高跟鞋放进袋子,他顺手拎着,两个人继续向前走,依然走得很慢。

背上的女孩转了个头,她不太舒服但没醒。这个软软的小东西不重,一直背着却不轻松。就像很多事看着轻松,想坚持却发现困难重重。生活和做题不同,学了新知识新方法,起初困难,入门茅塞顿开,多多练习便轻车熟路。生活不同,不论怎么练习都会有新变化,轻车熟路本身也会变成死板和敷衍,让人失去活力。

我依然盯着他的背影,他和我妈妈很熟了,他们已经接受彼此的存在,了解彼此的习惯,他们的性子其实合得来,我却不能奢望他真正融进这个家,他因为他妈妈抗拒这件事,此时的所有和平都是表面的。如果妈妈继续用心待他,两个孩子喜欢他,我更加体贴他,有没有可能滋生他另一种感情?在一个有恩情、亲情和爱情的地方,能不能滋生一种矛盾的但也足够稳定的依靠感,帮他对抗母亲离去的空虚和负罪,成为新的庇佑?所以,到底如何说服他接受这件事,接受这种不愉快的现实?我没办法,妈妈有办法吗?

我察觉男人又在看我,近乎观察。

我不喜欢被人观察,尤其是他。我礼貌地问:“叔叔?”

他略微犹豫才说:“别紧张,你妈妈不会说重话。”

我没想到他竟然担心我,我紧张?有多紧张?

但他的话显然出自好心,我依然礼貌,“我妈妈……一生气说话就不好听。”我非常了解,我总这样。

“他能理解。”男人说。

我一点也不感谢他安慰我,什么叫“能理解”?就算对方是我妈妈,但他有什么理由听破坏他家庭的人训斥自己?这个男人是他的亲爸爸,竟然不想想儿子会不会委屈。还是在这个家“理解”惯了,认为自己儿子应该具备这种能力?这男人到底要失职到什么程度?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

近距离被一张和他气质高度相似却成熟数倍的脸看着,我更不舒服,虽然我曾根据男人想象他未来的样子,但我一点也不希望他变成一个凡事顺着爱人、整天大事化了、毫无脾气的人。他那些飞醋、小心思和胡言乱语才是我的快乐来源。

“叔叔,您笑什么?”我问。

“你的考虑有道理,但落脚点错了。”男人说。

我一时无言,我不想听这个男人评论他和我的关系,我相信他能心平气和对待我妈妈,就像我愿意接受他妈妈的一切指责哪怕刁难,这是一种潜在的相互尊重和公平,这种公平里还有更大的公平:当我和他把“我们”当做一个整体,两位妈妈各自的巨大付出便是对“我们”的付出,不论我们和妈妈之间有过怎样的矛盾,付出就是付出,母亲永远可以对自己的孩子有所要求,有所训斥,她们甚至有犯很多错误的权力,对我对他都一样。但在这份双倍的、叠加的、极度复杂的亲子平衡中,根本没有父亲的存在。

我心下好笑,不想多说,男人一向知趣,也不会多问。

开口时男人仍然看着我,我突然闭上嘴,差点咬到舌头。

男人的目光充满理解,似乎不论我态度怎样都能泰然处之,像一潭静水。

我想起另一双眼睛,灵动,友善,波光潋滟。

如果不是离得这么近,如果不是刚好看着同样的人,以前我从没发现他和男人的眼神有很多相似。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明明极其明显,却被我无时无刻忽略的事。

男人才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

这是事实,我察觉过,他妈妈说过,只是我潜意识里拒绝把我最爱的人和最讨厌的人放在一起。

我天生爱学妈妈,爸爸幼年时给过我的外部教育随着打骂烟消云散,我一直受妈妈熏陶,在她做主的环境中学会她的逻辑、她的行事、她的脾气甚至她的一些口头禅,妈妈是我的模子,我的大部分行为都能在妈妈身上找到根源;

他和我不同,他和他妈妈看上去那么像,其实因为他们同样善良、同样善解人意,因为多年的相依为命沾染的一些内里逻辑、做事习惯、性格。但他原本的模子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他爸爸最会解决问题,你们有解决不了的就去问问。”

我想起他妈妈的话,原以为是句气话,原来她是认真的。

我又想起他小时候,他说过,他妈妈说过:他和父亲关系更好,他们父子亲密无间,他是调皮任性的小孩,在他重要的幼儿期,他善良刚强的妈妈是一个规则制定者,他的爸爸才是引导者和真正的教育者,这是一个中途夭折的完美分工。男人最了解他性格中深藏的本质部分。

我问招福、问师兄、问尖嗓子……不是舍近求远吗?

虽然这个“近”令我抗拒,但男人能提供关于他的权威答案和重量级判断。

“叔叔……”我琢磨着如何开口。

“你看他们。”男人和妈妈不同,倘若向妈妈请教问题,她一定要卖个关子才肯好好说话,男人却不为难人,他们一家——这个词怎么这么别扭——都不爱为难人。

我看着妈妈和他的背影,他们没有肢体语言,只能看出一直说着话。

看什么?

“你看他们现在的动作。”男人的双手在背后托着孩子,我只能看他的眼神,那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袋子上。

我不懂。

“那个袋子里装着你妈妈的鞋子。”男人说。

所以呢?

男人有些无奈,我希望他说话直白点,但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坦然的对话关系,这些年我们的谈话仅限于礼貌用语,我只好说:“叔叔,我不明白。”

男人大概也调整了一下思路,不再委婉,“人们常说的一些话,比如,‘提鞋也不配’,我记得还有个历史故事,张良给黄石公捡鞋子?提鞋也好,捡鞋也好,在人们心里是一个等而下之的行为。”

我想不到这个。

“对女性友好关照是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帮年长女性提东西是基本礼貌;而你妈妈身边的人习惯帮她提东西,她也习惯被人照顾。现在他们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如果被旁人看到呢?”

我好像理解男人让我看的东西了。

这一幕“等而下之”于当事人无所谓,于我无所谓,但在旁人看来却是另外一回事。他们不是母子,一个男孩进入破坏自己家庭的女人主导的富贵家庭,这件事本身就会引起非议。妈妈的朋友也许会说“这孩子会讨好人”,舅舅也许会说“跟他爸爸一样挺会伺候人”,看热闹的人会说“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当然他们也会说“竟然这么羞辱别人的儿子”,“连样子都不做使唤前妻的儿子”;他的朋友则会说“你太委屈了”,担心他的人会说“那家人是不是欺负你”,了解他和他妈妈生活的会说“你考虑过你妈妈的感受吗”……如果被他妈妈看到?我不敢想下去。

不,不用等他妈妈看到,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爸爸,看到自己的孩子为后来的妻子拎着鞋子,他真有看上去那么平静吗?

只是多想一想,我眼前的画面再也不是刚才的画面,它扭曲凌乱,像街面跌坏的招牌。

我开始心疼他,这位父亲呢?

好吧,这毕竟是个特例,如果放在平时,男人会主动拎那个袋子,把孩子交给他,这种假设没有意义。我妈妈也好,男人也好,就连两个小孩也会注意表面功夫,根本不可能让他尴尬。我不用想这么极端的假设,妈妈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我把讨厌的感觉按了下去。

男人想让我知道的只是他和我妈妈的关系,即使他们彼此有些许认同,即使他们欣赏对方的优点,即使他们因为各自的付出心有好感,但当他们置身在一个多重评价体系中,他们必须考虑自己任何一个哪怕最正常最简单的行为所带来的评价,有时他们考虑的甚至不是保护自己,而是维护对方。所以他们必须理智,必须不远不近,必须永远礼貌、尊重、轻拿轻放。从他的角度,对我妈妈,对两个小孩,对这个家庭,他始终要维持这个尺度,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产生一丝一毫的归属感?我也许能和他的妈妈达到某种层次的默契和共处,因为我与她的评价体系相对单纯,他却永远不可能与我的妈妈达到真正的亲密。任何一种非血缘的亲密关系需要的不只是人和,还有天时地利。

就像我和他如此相爱,我们经过一次次考验,包括生死考验,我们依然得不到一份最普通最平常的生活。

我们选择的就是这样一种纠缠不清又无能为力的关系。我希望靠我的家庇佑他,弥补他妈妈走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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