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衍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人间很热闹，烟火气染上他比琉璃瓦更璀璨的眼中，他看着下方忙碌的人群，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真实感，露出了这些天以来，第一个真实的笑容。

他来的地方叫无霜城，无霜城处在修真界和人间的交界地带，一年四季，温暖如春，不受冻害，因而得名无霜，又作吴霜，采用的是双城主制，如今由修真界大崇真君和人间千年簪缨世族——乌族族长乌纤云担任，这两位都颇负盛名，各有传奇故事，如今暂且不谈。

无霸城中的氛围最为开放，既不用担心人间礼制，亦不避讳修真界门派故旧，普通人与修者在条例管制下也算得上和睦相处。

最重要的是，来这里不需要写入界申请，要进入人间更深层处，管你去哪呢，就是想去荒无人烟的西北大漠溜达溜达，也得写它个七八千字的申请。

邹衍在街上走走停停，向卖糖葫芦的老翁要了一串糖葫芦，正巧摊子上有甘蕉和□□果的，他称了一些装到芥子空间里，又拿了几个边走边吃。

正走到半路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头发打着结，看起来不修边幅，伸出手指向邹衍：“小子，我观你资质不错，虽已入仙盟，想来仙盟中所存术数于你的修炼并太大增益，可愿入老道门下？”

邹衍咽下口中果子的汁液，舔了舔唇，理了理衣裳，拱手作揖，颇为敬重地问：“敢问前辈何门何宗？”如果是什么大宗门，有隐世大能，说不定不怕拂了无常仙尊的面，他就能改宗易派，也能借此脱离苦海。

脱离师门就在今日！

“合欢宗。”

邹衍眼角抽了抽，感觉自己被世界刺伤了，他对合欢宗没什么大偏见，不过在那里待着肯定蛮累的，而且，合欢宗宗主敌不过仙盟盟主，“是这样的，小子与师尊情谊深厚，在仙盟中的生活还算和气，就不考虑了，多谢前辈。〞话音刚落，邹衍就施术飞速狂奔。

万一对方是个脾气不好，却又不显露在面上的老怪物，不如先走。

白发老者摇了摇头，收起易容的术法，化作一位风度潇洒的青年，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没问他清天派要不要去，算了，想来无缘。”

“小二，有什么特色菜推荐？”

邹衍走进了一家装潢豪奢的酒楼，门口是两尊威武的铜雕麒麟，漂亮得不得了，古朴神秘，走入楼中，可以闻见楼中有熏香，是比较清新的荷香，香而不腻，似是初绽而带露的鲜荷，并不压过饭食的鲜香，反而有助于食客醒口清神，更衬饭食的五味之香。

就是说，贵有贵的道理。

楼中没有用作众人共食的大厅堂，都是一个又一个隔开的单间。

邹衍坐在一个单独的雅间内，笑着询问侍者。

侍者应了一声，反问道：“客人喜面食还是米食？”

“米食吧。”

“米食小人推荐的可就多了，槐花蒸米，桂香糯米饭，莲子臼米团，都是本店特色，其它地方可吃不着。”

邹衍微微思索了片刻，“三拼……额，就是一样来一点，再来点纯米饭，分开盛，一共盛一碗，记得千万别给搅和匀了。”

侍者点点头，先应是，接着推荐道：“这道芙蓉蟹斗，用蟹肉、时蔬和江鲜制成，蟹肉甜鲜，时蔬脆嫩，二者结合，再辅以螺肉，爽口弹牙，堪称至味。还有洒糟蒸鲥鱼，鲥鱼正市，肉软而嫩，用绍兴酒一蒸，再配上熏干的火腿和花茹子，酒的醇味衬出鱼肉之香，鲜而不腥……”

邹衍点了几道菜，又点了几道茶点准备路上吃。

饭菜端上来后，邹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香气扑鼻，香味杂而不揉乱，这里的厨子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啊。

四拼的米饭中槐花蒸得雪白，桂花蒸得泛着金黄，莲子臼的应当是用粉荷染了个色，粉粉嫩嫩的，漂亮得不行。

好了，现在，只需要邹衍从椅子上起身，动一动他金贵的手指，就能品尝到绝世佳肴，只要他起来。

好嘛，邹衍努力地给自己做了会儿思想工作，还是不行，好困难，开始好困难，好麻烦，他想微微抬起腰，却发现自己一点也做不到，如果有谁能给他喂饭喂进嘴里就好了，邹衍如是想道。

怪不得人常言万事开头难呢。

他倚在雕花木窗边，一只胳膊搭着，露了半截在窗外，邹衍困乏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些泪水，他伸了半颗头出去，靠着栏木，俯瞰着楼下热闹的人间，勉强算人间界吧。

下面，有个小孩？

邹衍歪了歪头，看向脏兮兮的小孩，小孩子混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两肩处的布几乎扯成一条一条的，但那双眼晴……像恶兽，敏锐而凶煞，邹衍颇有兴味地眨眨眼，小孩反侦察能力挺强的，发现有人在看他，立即抬头反瞪了回去。

旁边几个小孩，衣服稍微整洁一些，笑嘻嘻地将小脏孩推倒在地上，然后又踩着他一哄而散，小脏孩摔得浑身青紫，蜷缩在地上，像是一只可爱而娇弱的小猫崽子，其它小孩则大概是到别处去玩了。

只不过他脸幼而且下巴尖尖的，哪怕是恶狠狠地瞪着别人的样子…可爰！

邹衍扶着窗栏，单手一转，一跃而下，衣袖纷飞上扬，飘然若仙，精准地降落在小脏孩的面前，木质但镶嵌灵石的弟子令和羊脂玉制成的环佩相互撞击，发出沉闷的低响。

他蹲下身，与小孩平视，浅棕色的眼睛在阳光下犹如刚刚生成的琥珀，明丽动人，饱含着撞碎的流光和脉动的生命，他疾速发问道：“你要不要做我的徒弟？”快弄完回去吃饭，这会儿饭温温的，温度刚好适合直接入口。

小孩似乎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他。

啊？

小孩，也就是白权，一脸迷惑地看向戴着仙盟弟子令的邹衍：不是，你们人族收弟子，这么草率？

就街上一问，既不占一褂吉凶，也不用灵草洗沐，也不放帖开宴？

好寒碜。

白权眼中带上了微妙的嫌弃。

邹衍看出了白权的嫌弃，他心下有些奇怪，感觉怪有意思的。

他在芥子空间里翻了翻，扒拉出无常仙尊之前送给他的丹药和法器，又挑挑捡捡，捡了些适合刚入门弟子的心法和聚灵阵，塞满了一整个储物戒。

他将鱼尾形的戒指递了过去，看着小孩戒备的眼神，含笑道：“这是拜师礼哦。”

白权现在灵力尽散，灵识打不开戒指，但在对方眼里恰好是没有引气入体的状态，这也正是巧了，如果白权体内有一丝一毫异样的灵气，邹衍都不会这么迅速地决定收他为弟子，邹衍人虽然看着懒懒散散，可并不愚蠢，小孩里衬的衣料是很华贵，但显然和修真界沾不上边，应该是人间界盛产的古香缎，想来该是哪个世家豪族的公子，在命运的波折转辗中沦落至此。

总之，不会是什么魔族邪道就是了。

邹衍也确实想对了，白权不是魔族邪道，他是个正正经经的修者，不过是个妖修罢了。

白权并没有像寻常乞儿一般一把抓过邹衍手上的戒指，而是端详了片刻，再用指尖捻着，轻轻取走戒指，邹衍在心中暗自点头，心道这小孩有世家贵公子的风范。

白权对他点点头，像是致谢，又或是答应了邹衍的收徒请求。

白权指着自己的嗓子，又摇了摇头。

他不能言语。

邹衍却浑然不在意，他微微启齿，展露出一点笑颜，那是友好和善的笑意，并非嘲笑，也绝不是恶意的取笑，他语重心长道：“天道至公，既然你五感中一感有缺，那它定会在其它地方补偿你，赠你其它来弥补这一缺漏。”一句话，教你成为大家长，

天道至公，同样，彼有所长，必有所短。

邹衍对此坚信不疑。

“啊，对了，差点忘了最重要的。”邹衍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给这小子弟子令。

“会写字吗？”

白权点了点头。

邹衍将纸和笔递了过去，白权铺开纸，手微微颤抖，写下自己的名字。

邹衍则从自己的弟子令中折下一角，又在芥子空间中取出一块灵玉，左手持着木片，右手拿着灵玉，再取一滴白权的血液，三者在邹衍灵力的推促下，缓缓相融，过了约莫一刻钟，生成了一块红玉，红玉通体晶莹剔透，红艳的色泽妖异得让人不敢直视，玉中嵌有木质的字块：白权。

好了，成了。

说来也是奇妙，玉镶木的弟子令，少见，大多都是如邹衍一般的木镶玉，也有纯木的，总不会是因为他折的木太小了吧？

邹衍将弟子令递给白权，心想着自己终于不用再被仙盟的长老念叨了，作为仙盟领袖无常仙尊的亲传弟子，大师兄在初入金丹时就收了一对修仙世家的双胞胎作弟子，那两个小兔崽子……难评。

二师姐也有三个记名弟子。

小师弟年岁较小，还不着急。

只有他，只有邹衍一人，被长老会们左塞一个侄子，右塞一个侄女，他每次去掌事会领月例，都避免不了这种情况。

邹衍也知道，人家看上的不是他，是他那个大名鼎鼎的师尊。

正好现在收一个亲传弟子，然后关门谢客，还能堵住悠悠众口。

邹衍看着白权手中血红的弟子令，感觉自己聪明得令人发指。

他一把抱起白权，走进酒楼，叮嘱侍者将他洗干净，再换一件干净的衣裳，然后送进邹衍所定的雅间。

侍者脸上并无一丝异样，答应后，也就照做了。

邹衍坐到圆桌前，犹豫地握住了筷子，再不吃就凉了。

想了片刻，邹衍做足了心里准备，才夹起一筷子鱼肉，就听到有人从窗户外面爬上来。

他回头一看，他那个该死的师侄敲了敲窗，然后推开窗户，阳光开朗地笑着说：“三师叔，偷偷吃什么好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