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总是高高在上的兰亭山庄庄主,如今混在这长长的流放队伍中,也不过是个蓬头垢面的普通囚徒。
离开兰亭已有两日,蓝钊的手足皮肉早被镣铐磨破,只能麻木地挪动着脚步。
眼见四下风景愈发荒凉,蓝钊抬头看了看天色,灰云压顶,暮色四合,倒与他如今处境并无二致。
或许还比他好一些,因为……众人已到荒芜之地,皇帝的耐心,大概也只到此处了。
当天色彻底黑透,官差押着犯人们在一处背风的荒谷里扎下简陋的营盘。当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地瘫倒在地时,异变陡生!
数十名黑衣蒙面的杀手如同鬼魅般从林中扑出,他们行动迅捷狠辣,配合默契,显然不是寻常山匪。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黑影所过之处,血花飞溅,蓝家的族人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秆,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蓝钊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族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他的心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凉——果然是“天罗”杀手,来得倒快,下手也狠!
蓝钊理了理衣襟,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他身上原本藏了毒药和匕首,但神捕司密探们的搜身功夫实在厉害,早将他浑身上下那些“多余”的东西都扒了个精光。
现在他只能等,等死。
等死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好在蓝钊知道他不会等太久。
就在蓝钊以为自己也将无声无息地毙命于此,跟随族人一同化作这荒山野岭的孤魂时,一道更为迅疾凌厉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不知从何处猛然闪出!他只一挥衣袖,袖中银丝舞动,瞬间便将扑向蓝钊的两名“天罗”杀手绞杀!
滚烫的血液溅到蓝钊脸上,让原本闭目待死的他心中一震。睁眼看时,来人一袭黑袍,戴着玄色面罩,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他伸手揪住蓝钊衣襟,轻松将他提了起来,几个起落后,便摆脱了“天罗”杀手的追袭,来到另一处隐蔽之地。
早就潜伏在此的暗卫们在黑鸢与青鹄的带领下迅速四散警戒,确保接下来的对话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蓝钊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和血污,眼神却异常清明,当先问道:“阁下既然知道‘天罗’杀手的动向,想必不惮与朝廷作对,而且势力早已渗透进了朝野内外。蓝某输在阁下手里……倒也不冤。”
夜郎君伸出右手,用两根手指捏住了蓝钊颈上枷锁的锁扣,只是“咔”的一声轻响,精钢打造的锁扣在他指下如同朽木般断裂。蓝钊只觉颈上一轻,枷锁已脱,不禁愕然——这神秘人的武功也是高深莫测,在江湖中也属顶尖,难怪能令朝廷都束手无策。
“让你暂时多活片刻,不过是因为我有话要问。”夜郎君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我要知道关于‘天罗’的所有消息,还有你们替那昏君干的脏事,桩桩件件说个清楚。”
“原来阁下剑指皇帝,既然如此,你我如今目标一致,蓝某自然知无不言。”蓝钊眼中全无惧色,反而仰天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凄凉悲怆,好似鬼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为那昏君做牛做马,干了不少脏事,哈哈哈……其实不过是条不知死活的老狗!”
蓝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夜郎君,浑浊的眼泪再次涌出,眼神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醒悟,每说出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好,我告诉你。只希望阁下能成大事,也替我……和蓝家枉死的族人,向狗皇帝讨点利息!”
蓝钊嘶哑着嗓子,将这些年替皇帝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其中既有暗害忠良、构陷异己的阴谋,也有私吞国库、中饱私囊的罪行,桩桩件件,骇人听闻。藏身于树后的沈墨将这些一一记下,但夜郎君最关心的,还是“天罗”的踪迹。
蓝钊深吸一口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天罗’狡兔三窟,但他们的统领欧阳素,却有一个绝妙的藏身之地。”
夜郎君眼神一凝,身体微微前倾:“快说!”
“你们定然想不到,他的藏身所在,既非皇宫大内,又非江湖密林,甚至……可以出现在任何一处。”蓝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只因那是一艘花船,名叫‘碎月舫’。”
“碎月舫?”夜郎君眉头紧锁,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说过。但想到他也曾因借水路之便暂住在御河小船中,蓝钊所言未必是假。
“不错。”蓝钊声音一沉,“那是一艘不小的画舫,表面上是供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花船,雕梁画栋,彻夜笙歌,只有接送客人时才会靠岸。船上的花魁、乐师,甚至龟公等角色,都是‘天罗’杀手所扮。画舫的主人欧阳素,就是‘天罗’的幕后之人,与那狗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也曾上过那画舫?可有门道?”夜郎君追问。
“想上‘碎月舫’,先要由引荐人将密信放在预定之处,写明何月何日在何处等待登船,再由暗桩引路,方可登船。至于引荐人……我也曾是其一。余下的……我也不甚清楚,但京城‘望江楼’的老板李望江必是其一,你们不妨从他身上下手。”
夜郎君微微颔首,既然还有门路登船,便不难找到那画舫。欧阳素身为“天罗”统领,狡猾多端,须得尽快动手,以免生变。
他抬眼看向蓝钊,又问道:“船上有多少杀手,那欧阳素……相貌如何,可会亲自接待客人?”
“船上杀手数目不定,但必在五十人以上。登船之后,所见的任何一个乐师、舞娘,都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之徒。”蓝钊说到这里,声音压得更沉,“至于那欧阳素,此人极擅幻术易容,常以不同相貌示人,连声音都能改变。怕是除了那狗皇帝,无人知晓其真实面目。”
闻言,沈墨也不再隐藏身形,从树影之后转出,眉头微蹙:“蓝庄主,那画舫既要供养五十余杀手,又要招待‘贵客’,总得靠岸补给才是,这之中……可有门道?”
蓝钊打量了一番沈墨,他虽不知沈墨就是那个他一直想找的“幕后之人”,但也看出此人绝非池中之物:“‘碎月舫’从不在同一处码头停留超过两日,每月初七、廿一两日,若船在京城附近,便会到西郊柳林渡靠岸补给。码头上有‘天罗’死士接洽,行踪隐秘。”
夜郎君与沈墨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计较——这“碎月舫”行踪诡秘,若要一举将其拿下,须得精心布局,方能万无一失。
蓝钊见二人神色凝重,心知二人已在筹谋对策。他眼神有些恍惚,踌躇片刻,才又说道:“那画舫……原是‘天罗’委托我兰亭山庄名下船厂所造,再由欧阳素自行改建而成。船上遍布机关暗道,必须有精通水性的高手相助,兼之里应外合,方能将其一网打尽。”
“我曾有一名心腹匠人,参与过画舫的建造,对船上布局了如指掌。他虽早已被欧阳素灭口,却留下讯息——欧阳素坐镇的顶层花厅,地板下藏着翻板,一触机关,地面翻转,必落入船底陷阱之中。他自己案几底下,还连着一条通往外头的小密道,此人水性极佳,须提防他从此处金蝉脱壳。”
夜郎君默默听着,思量着如何将此事做得干净利落。沈墨则不忘追问细节,诸如画舫的护卫轮换、登船时是否要搜身、花魁乐师之间是否有联系暗号等等。蓝钊虽已心力交瘁,却仍强打着精神一一作答,只是言谈之间难掩疲惫之色,声音也愈发低沉。
待沈墨问毕,夜郎君衣袖一抖,顿时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中。
蓝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看来,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惨然一笑,正待阖上双目,却见那匕首灵巧地一挑,“叮当”几声脆响,他手腕脚踝上沉重的镣铐应声而落。
“往南三百里入山,有个清静小村子,你若还有力气逃到那里,隐姓埋名,或能终老。”夜郎君微微挥手,便要叫暗卫牵马来,“朝廷之事,以后莫要过问。”
蓝钊怔怔地看着地上断裂的镣铐,又低头看看自己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脚踝,心中却像被掏了个更大的血洞般空落落的。他踉跄着退后一步,声音低哑地笑了笑:“天下之大,何处可容蓝某这具行尸走肉?家人尽丧,基业成灰,我便先到那阴曹地府,等你们将那狗皇帝送来与我做伴!”
话音未落,他已一头往身旁那粗壮树干上撞去,额头一片血肉模糊,身子软软滑落,没了声息。他那双眼睛依旧圆睁着,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
“唉……”沈墨重重地叹了口气,蹲下身,伸手轻轻阖上了蓝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这位曾经呼风唤雨、富甲一方的兰亭庄主,终究还是落得个家破人亡、含恨而终的下场。
“把尸体处理掉,送去和那些蓝氏族人混在一起,天亮后神捕司必然前来清点尸身,莫让他们起了疑心。”夜郎君沉声吩咐,“立即准备回京,这里不能久留。”
暗卫们迅速将一切痕迹清理干净,众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唯留这片刚刚经历了厮杀的荒谷,与那些在“天罗”手下丧命的亡魂一起,重新被死寂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