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少天预定的是一家私房菜馆，馆子低调地开在G市的闹市转角，门口只挂了一块木制牌匾，上面的墨迹半新不旧，极有韵味。

馆子每周一般只开三天，其他日子老板说要“闭门造梦”。

“听他瞎说，其实就是懒得应酬，”和老板混得颇为熟稔的黄少天玩笑道，“老板平时就做做兴趣生意，开门时间都不定的。”

“厉害了少天。”你捧场地鼓鼓掌。

屋子里的摆设很随意，像是老板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方桌和椅子都不配套，组合在一起又谜之和谐——里面甚至还掺了两把老藤椅，刚从W市回来的你，还没适应家乡这么自由的气温，在二月看到老藤椅不免有些恍惚。靠窗的地方摆着一盆开败了的花，你不太能认出花的品种。墙上挂着张黑白老照片，好像是二十世纪初的某个粤剧名伶——和花儿一样，你没能认出这是哪位先生。

看出了你的困惑，喻文州在旁边小声开口：“是薛觉先先生。”

“吓？你都识薛觉先？依家啲后生仔点会听粤剧?！（你认得薛觉先？现在的小年轻怎么还听粤剧呢！）”老板有点惊讶地打趣。

被夸奖的喻文州温和地笑了笑，瞧着很儒雅：“屋企老人家日日播住粤剧听，我从细听到大喇。（家里老人经常放粤剧听，我从小听到大了。）”

“哦咁都几犀利喎，后生仔仲肯听粤剧，唔简单啊！（厉害了，年轻人还肯听粤剧，不简单哦！）”

清远鸡端上来时，砂锅里的汤滚得正欢，边沿泛着层浅浅的鸡油，带着清远鸡独有的鲜香。你之前虽嘴上卖乖抱怨黄少天春节假期带你来吃鸡，这会儿还是被香气勾去了魂，舀了碗鸡汤慢慢喝着。

半碗鸡汤下肚，你终于有了回到熟悉家乡的实感。

黄少天看你表情就知道这馆子选对了，说话的声音也带上得意：“这汤很正吧？”

“嗯嗯嗯，之前错怪我们剑圣大大了，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个没见识的小人计较了。”

“少天确实会吃，战队选聚餐地点一般也都是他来定的。”

桌上气氛正酣，你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两下，提示有未读消息。

【嘴硬先生（王不留行）】

到地方了？

你刚落地的时候，王杰希就来过一次消息，因着你上车就睡的缘故，两人的对话也没延展下去。

【你】

嗯，正在和少天他们吃饭呢

说不准过个两三天，黄少天来接你的事也会被大数据推到王杰希的手机里，你便也没隐瞒自己的行程，大方地悉数和他讲了。

【嘴硬先生】XX:XX:20

那你吃吧，不打扰你了

【嘴硬先生】XX:XX:32

我很想你

两条消息的送达隔了一点时间，被王杰希突然直球攻击的你错愕地挑了挑眉，脸上是恋爱中人极难压住的颧骨笑。

刚才还被你哄开心的黄少天当即撇了嘴，手上筷子一下下戳着碗里的鸡肉，疑似在拿鸡肉发泄情绪，说起话也夹枪带棒的。

“哎，咱们这位‘人气选手’，最近电话响得挺勤的吧？”

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给自己舀了碗汤。

“你说话怎么这么酸啊，别戳那鸡肉了，糟蹋粮食。”

“我还能更酸呢——他有这流量费天天给你发消息，怎么没钱买个机票和你一起回来。”

“管得还挺宽？”

“好啊，替你担心，你还不领情。个恋爱脑，小心到头来捧颗真心给错了人，他这么远，照顾得到你什么？到时候心疼的还不是我。”

黄少天后半句话说得就有点暧昧了，你于是没回他的话，只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见你没反驳远距离恋爱这点，喻文州心下更落实了自己的猜测，他低头笑了笑，给你夹了块鸡肉，“好意”当起了气氛调解员。

“其实我觉得，距离问题并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他能不能真的懂你。感情里，如知己般的默契比什么都重要……只是个人的一点拙见，别放在心上。”

喻文州的声音不急不徐，天然带着某种蛊惑力，温柔得让你险些卸下防备。你面上沉着地没接他的话，心里却是警铃大作。

在座的三个人脑子都灵光，同样听出点弦外之音的黄少天，眼神警惕地扫了喻文州一眼，再开腔时挑衅意味明显。

“队长这么有感触啊，怎么，和我们‘人气选手’姜灵均小姐感情深得夹到漏油哦？难怪我平时打个电话还得排队。”

“和少天一样，我也是关心朋友啊。”

喻文州依旧笑得温和，语气也像提前吹来G市的春风般和煦，可这句“关心朋友”却是精准戳中了黄少天的痛脚，黄少天脸色变得非常不好看，还不忘哀怨地瞪了没绷住笑出声的你一眼。

你被他瞪得忍不住扶额。

两个人的言语擦边球都被你听得分明，但你偏偏就不想给他们回应，夹了个鸡翅咬了一口，你漫不经心地开口：

“别斗嘴了，这锅鸡煲都快被你们掀翻了。

“再说，我自己想清楚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操心了？”

这话一出，喻文州的眼神微微一暗，像是失了兴致，面上倒还维持着滴水不漏的温和笑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黄少天则悻悻地哼了一声，低头戳着碗里的鸡块，不再开口。

餐桌上的空气逐渐平静下来，但你总有种预感，风暴并未真正停止。

吃饭中途，黄少天被老板叫出去移车了，好像是旁边车主的车技太烂没法子开出去，只能让停边上的黄少天配合把车挪开点，腾个空。

黄少天暂时离席了，喻文州原本隐晦的打量也被他摆到了明面上。

从刚才起，喻文州便总用一种极具存在感的眼神时不时看向你，你想忽视都难，这会儿你干脆也不装了，直接开口询问。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嗯？”喻文州微微一笑，眼神澄澈又透着几分深意，“你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我担心你。而且……我也有话想和灵均说。”

会心情不好是谁的错啦？

你挑挑眉，安静等他的下文。

“我想提醒你——

“你可以拥有更好的选择。”

喻文州的语气有些不对，一下让你回忆起了蓝雨青训营的事——才过去不过一年的时间，却已经让你有了陈年旧事之感。

从你以姜锦书的身份认识喻文州起，他就总是一副温温和和、不争不抢的谦逊模样，就连全明星和你拉扯，也好脾气地把主动权全数交到你的手中。喻文州的伪装确实极具迷惑性，时间长了连你也被蛊到，差点忘了他在青训营时的丰功伟绩。

所有人都说喻文州是吊车尾，手速不行，反应说不上顶尖，风格也缺乏锋芒，在高手云集的青训营里，他的存在感像空气般薄弱，没人相信他会有什么作为。但他始终表现得游刃有余，始终站在队伍的后方冷眼旁观，甚至像个局外人一样。

然后便有了当时的魏琛队长指导青训营、被公认的吊车尾连胜三局的反转剧情。

当时的喻文州一定像把深藏的利刃骤然出鞘，以不逊于同期顶尖天才的厉色，划破了所有人的偏见。

喻文州依然温吞地看着你，你却被他刚刚突然的强势激起胳膊上一片寒毛竖立。

你差点就忘了，这双温吞的眼是属于一个猎人的。

而猎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如果不是你要和王杰希谈恋爱了，这男人还能蛰伏多久？或许能一直藏到温水熟成了天鹅——你这么美，怎么会是青蛙——才会向你露出獠牙吧。

真是过分，天鹅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啊！

天色渐暗，餐馆内也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汤煲的香气，你们却仿佛因为这长久的压抑失去了嗅觉，只能闻到隐约。

“更好的选择？”你来了兴趣，放下筷子转而托着腮看他，“文州觉得，你比他更好吗？”

喻文州摇了摇头，清浅的笑容没有因为这句带刺的问题消散，还干脆点破了和你互发信息的对象真身：“不是我觉得，而是事实。你和王队之间，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但我不同——”

他忽然停下了讲述，低头叹了口气，像是在强行压下什么念头。

过了一会儿，喻文州继续说道：

“至少，我永远不会让灵均觉得自己是孤单的。”

他语气庄重得像在说一则预言。

这话说得太有分量了，甚至让你怔了一瞬。

只是他话里的笃定还是让你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一种正被人控制着思想的不快激起了你的一身反骨。你靠近喻文州，和他的脸庞近得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很有底气？可你甚至不敢当着少天的面说与我听。”

喻文州的笑变作苦笑，自嘲意味明显：“当着他的面说？说了会让灵均下不来台吧。”

他开始示弱，前面表现的那点无形的压力仿佛是你的错觉一般。你却是不会相信他表演的弱势了，但也乐得和他推拉。

退开一点距离，你眼波流转，懒懒地打量他：“哦，所以现在人不在，你就不怕我下不来台了？”

“嗯，毕竟我说了，灵均又能听多少？”喻文州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疲倦，脸上也浮现脆弱，“你都开始防备我了。”

真会利用自己的脸蛋优势啊，像狐狸一样狡猾呢。

一句话的功夫，喻文州又褪去了那股委屈劲，眼神沉沉地看着你——仿佛要穿透你一般的眼神，语气却反差地柔得令人发慌：“他那么好，你又那么喜欢他，我还能做什么？”

你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只是不甘心，”他接着说，嗓音里有很微弱的颤抖，像根被拨动的弦，“就这么看着你们在一起，我却连试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这次换喻文州来靠近你了，他抬手把你脸侧的碎发拨到耳后，气息几乎扫过你的耳朵——微痒的触感让你有些不自在地偏开头。他拨弄过碎发的手也没停，径直撑在你身后的墙上，指关节隐隐发白，却再没碰到你分毫。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他低哑的嗓音几乎被压成了呢喃，近在你的耳边，“但这些话不说出口，我也会疯的。”

喻文州此刻的眼神太复杂了，饱含深情，又带着某种即将自我毁灭的决绝。你还是没有开口，只和他定定地注视着彼此，空气也像是凝滞的。

“我……”你的声音也轻得像羽毛。

只是甫一开口，喻文州就仿佛是提前明晰了下文，打断了你可能的拒绝。

“你说得对，这些话，本来就不该说给你听的。”他退开身，手也一并收回。

不是哥们儿？我还没说什么呢？

你愣在原地，感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闷得有些发痛，与此同时，心里还涌起一股复杂的怜惜之情。

假若真的存在一对姜氏双生子，或许你还不会有这么深的感触，可正因为你同样作为“姜锦书”见证过喻文州从青训营一路走来的不易，见过他从不轻易流露出软弱的坚强……才会在这一时刻，被他展现给你的脆弱狠狠击中，再难说出狠心的话去斩断两人的纠缠。

对此，刚回来的黄少天就不一样了。

“车技这么烂就不要开车出来，去踩共享单车啊……”抱怨的语声骤停，打一照面便读懂了空气的黄少天难以置信地看向喻文州，“丢，吊车尾你偷跑了？！”

“正常聊天，少天不要太敏感了。”

“你呃鬼食豆腐啊，呃我膝头哥唔食辣椒酱？（别骗人了，这话连我膝盖都不信。）”

……

你闷头干饭，坚持认定此间喧闹与你无关。

***

等大家吃完饭准备走的时候，黄少天说什么都不愿意让喻文州搭便车了。

“队长自己打车回俱乐部吧，我送完均均就回家了，今晚不回战队。”黄少天干脆连“顺路一起回去”的借口都给喻文州堵上了。

喻文州现阶段能做的事刚才趁着黄少天短暂离席期间，他俱已完成，这会儿倒也不在意黄少天的抗拒，只晃了晃亮着打车界面的手机。

“猜到少天会这么说了，刚才你结账的时候，我就叫好了车。”

黄少天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更让他不爽的是喻文州的下一句话。

“也谢谢少天的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