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功成,贺修一改态度,对陆议变得恭敬有加,“陆校尉,潘贼仓内粮食已清点完毕,除本次招兵粮草外,尚够投降民众吃上三月。”
再过几日,便是春耕时分,若千名百姓能就此耕田,待到秋收时节,必定户户丰收,但——“贺县令,前夜,我已写信回吴县,不出三日,便会有人运粮来,够这些降民吃到八月。届时,你代山阴县衙打个欠条,等到秋收,再如数归还,无需利息。”
贺修大喜,又询问陆议开田之事。
陆议邀他、阿花、李异三人一起走到城东,对着前方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形道,“贺县令,可开山为田,缓坡开大田,陡坡开小田,依次相连,数十条山脉,可造两万亩良田,再引山水,挖沟渠,顺流而下,缓缓浇之,还可筑堤坝,储藏雨水以备旱时之需。”
此等耕田之法,贺修闻所未闻,迟疑道,“这,真的可行?”
“此种耕田之法,名为梯田,流行于南越山区。去岁,海昌便已行此法。初春时节,开垦的百亩山坡田地,秋日已收粮近二千石。虽不及吴中平原丰收,但可解民之饥荒,令其衣食充足。”
天空逐渐飘起细细碎碎的小雨,打湿着眼前光秃秃的山脉,打湿着他的青丝衣衫,也打湿着她的眼角眉梢,“伯言,你真厉害!我好像看见了金灿灿的水稻田。”
陆议脸色一红,垂眸,盯着满是泥点的黑色靴子,“细雨伤身,进马车吧”
雨过天晴。
贺县令率县衙中人前去丘陵地带帮忙开田,陆议让无事可做的李异与刚刚归附的陈阿同去帮忙,着重疏导民众,划分各家田亩工作。
他自身则是情思微动,陪着桥璨四处游逛,欣赏山阴城美景,品尝各道美味食物。
突得,几名女子接连撞上桥璨胸口,娇羞一笑,“公子,可否婚配?”
“我已有钟情之人。”
陆议下意识垂眸:她果真这般喜欢我?
女子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纷纷嚷着要去城南的月老庙拜拜。
阿花无奈摇头,“求神拜佛,又有何用?”
“你,不拜吗?”,陆议看看天色,想着还有时间,看向城南街道,“女子求姻缘多拜月老,山阴月老又极为灵验走吧,我陪你去看看。”
她皱眉,扭头,“我才不拜。”
“你——”,一瞬间害臊、退却,但心不由己,还是迂回问道,“你不是,想求姻缘吗?”
她又烦又恼,“我是想求姻缘,我是想嫁你!可你,不是不愿娶我吗?”
来往小贩,叫卖声声,行人如织,步履匆匆。周边如此喧嚣,人间如此复杂,但此刻,她的眼里,只有他,他的眼里,亦是只有她。
陆议眼眸深深,复杂且深情:谁说我不愿娶你的?那日你来建业陆府提亲,我只是令下人送客,并未拒绝你。如今,我只是,尚未想好,尚未应允。
“伯言,这求神拜佛,皆是虚妄!难不成,我敬上三炷香,交上两卦钱,求个上上香,你就愿娶我为妻,迎我入府?”
陆议先是愣住,后又劝阻,“不可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就算月老真会县灵,他可忙得过来?我大汉十三州,单就吴会姻缘,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伯言,你休信那些道士啊和尚啊……我说,若这世上,真有神仙,也是玩忽职守之神。否则,何来痴男怨女?你且看看,关东地区,哀鸿遍野,关西地区,蝗灾不绝。这神仙,可曾下凡,救过世人?”
她越想越气,“这帮神佛真是吃干饭的,白拿了人间多少供奉?还不如我这小女子呢,锄强扶弱,匡扶济世!”
陆议啼笑皆非,“你可不是小女子。”
“对!我是大女子,立于天地间,岂能相信那月老?”
趁他不防,她当即抓住他胳膊,满眼炫耀,很是得意,“狗屁月老,我的姻缘握在我掌中,哪用得着上香祷告?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不如我这小小手掌管用!伯言,你瞧,没那根破红线,你照样还是我的人!”
哪怕隔着厚厚的衣袖,他还是心跳加速,脸色涨红,由内而外的紧张和羞涩,占据了每根骨头,每处血液……
及至深夜,他又失眠了,他再无法抗拒内心的冲动,起身,穿靴,穿衣,梳戴整齐,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极度虔诚,极度真心,走到城南月老庙前,踏过烂掉的门槛,迎着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对着那泥土塑身的月老像跪了下去,“月老敬上,小生吴郡陆伯言在下……”
.
陆郎来的那日,全城百姓列队欢迎,“陆郎,陆郎,容冠江东;陆郎,陆郎,才学盖世;陆郎,陆郎,扶危济困;陆郎陆郎,解我烦忧!”
向来眼高于顶的贺修,更是小跑几步,上前,笑着,“陆郎远道而来,怎不提前告知,我好出城迎接。”
见此情景,阿花下意识与唯一清醒的人道,“伯言,他带那么多人来干吗?耍威风吗?”
“那是工匠,左侧二十人,为建房能手,能教会流民建造房屋;右侧二十人,擅长打铁,能够帮助他们制作新的耕田铁器”,陆议虽觉好笑,但仍细细解释着,“璨璨,我令他带了五百件铁器,二百头耕牛,已交置李异、陈阿手中。二人正按五户一组派发。”
璨璨?她歪头,瞧着他骨骼分明的下颌线,方方正正,好不呆板,严肃之极:你不唤我桥侍卫了?她心下一喜,由衷赞道,“伯言,你真是思虑周全,山阴百姓有福气。”
贺县令也是这般想,对着陆议深深行礼,“伯言,我代山阴百姓谢陆氏慷慨解囊之恩。”
他轻淡一笑,“贺县令,无需言谢,暂借而已,要归还的。”
阿花还是有些害怕,陷入对往事的恐慌中,出言,提醒贺修,“贺大人,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可别学刘玄德,赖账不还。辜负了伯言一片好心。”
提及此事,贺修亦是愤慨不已,“岂会?桥侍卫,切莫看轻我!山阴虽然穷困,但民风淳朴,断不会行此背信弃义之事。我主借荆州予他栖身,未想竟酿成今日之祸。早知如此,当年合该让曹贼先捉了他,我江东再出师赤壁!”
闻言,几步外,受百姓恭维的陆郎不乐意了,悠哉悠哉走到贺修与桥璨中间处,施然道,“这天下,姓刘,又不姓孙!孙仲谋既为人臣,自有保护大汉宗亲,对抗曹贼之义务。”
阿花有些愤怒,但看他言之有理的份上,伯言的面子上,瑶华的面子上,暂时不与他计较!
陆郎更是愤怒,转身,大步走去,不愿再见二人你侬我侬的戏码:你这不知天高的小侍卫,竟敢勾搭我侄子?!孙仲谋,你真是够无耻的:送女人不成,改送男人了?!天哪,我的大侄子,怎能染上龙阳之好?!不行,既然我来了,我必要把他拉回正途。
他心思微动,心意已决。
当即设宴,名为庆贺山阴平叛胜利,实为邀虞衡芷前来赴约。
接到宴帖后,虞衡芷试了三套衣服,最终选择一套淡紫色衣衫,气质婉约娴雅,又有一丝难得的温柔。再命人回上虞,取了六盒点心,带到贺府,对着故人道,“陆郎,家父去富春游玩,不能赴约。”
“无妨,你来就好!”,陆郎领她走进后院,便见杏花树下,那二人并肩而立,暗流涌动,暧昧无限,有一种别样的、无法言说的美好。
虞衡芷脸色煞白。
“虞小姐,你可要救救我侄子!”,陆郎忧心忡忡,低声叹道,“我陆氏百年清贵,断不能容此风横行!伯言素来品性高尚,也是一时所迷!在我心里,陆氏主母的位置,只属于你这般的世家闺秀!”
虞衡芷平生最恨此事,那日兰亭,得见二人相拥,便隐约觉得不对,今日方知这桥侍卫用心险恶,“陆郎,你放心。就算无婚事,我也会竭尽全力,劝陆将军回头是岸。”
今夜设宴,用的是本地美酒。
贺县令尽地主之谊,举杯,一饮而尽,“此酒名为女儿红,十六年得一壶,乃是山阴特产。诸位若是喜欢,回吴郡后,定要帮我们宣传一二。”
“好喝”,阿花十分喜爱此酒,一连喝了三杯,“伯言,此酒,不比杜康差!待我们成婚时,喜宴便用女儿红,可好?”
成婚?陆议又惊又喜,心内止不住甜蜜,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听到这等孟浪言语,其余诸人,神色各异,各怀心思……陆郎薄怒上脸,虞衡芷大怒起身,径直冲向陆议案前,势要问个明白,“陆大人,可是有哀帝之好?”
光天化日,郎朗乾坤。
陆议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
若说是,则是有辱家风,若说不是,则会害了璨璨清誉。
眼下,她与他,婚事未定,来日未知,决不能让世人议论她是女子一事,追自己来山阴一事。再三思虑下,他只得沉默相对。
陆郎伤心欲绝,幽幽叹道,“伯言,你果真钟情于他?”
“他自是钟情于我!”,阿花大言不惭,且不知事大,挪到他身边,跪坐着,抱起他胳膊。
虞衡芷直觉头晕目眩,身姿也摇摇欲坠,却还是抱着残存的希望,看着桥璨那张很是烦人的脸庞,咬牙切齿道,“何以见得?”
额…这?他好像不喜欢我!阿花有些心虚,却是犟嘴道,“哪怕他此刻不钟情于我,日后也会钟情于我”
陆议呆住。
贺修惊讶。
虞衡芷愤怒。
陆郎更是愤怒,直接冲了过来,指着她大骂道,“我陆氏乃是名门,我侄子,行于世间,从君子之风。你怎可一味痴缠于他?!!!坏他声名?毁他毁事?!”
阿花翻了个白眼:名门咋了?我还是瓜门呢!
她抱着他的胳膊的手掌更紧了,“关你何事?我就是要缠着他!我就是不让他跟旁人成婚!”
陆议胳膊一痛,却还是未曾一语,就任她那么抓着。
陆郎激愤不已,深觉此人无耻至极,“你不许?你是谁啊?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做叔叔的,今日就在这做主,为伯言和虞小姐订下婚约。”
陆议大惊,“小叔,不可!”
阿花震惊,“订婚?你怎不为为与他订婚?我也要嫁伯言,你这做叔叔的,自当成全我们这对有情人!”
“你?”,陆郎已然被气疯了,失了神智,全然陷入她的话语中,早就忘记此人是个男子,“你会什么?就你这样的,如何当得起我陆氏主母?虞小姐,琴师书画,样样精通,为人知书达礼,明辨是非,堪称闺中楷模,又世出名门,样样胜过你百倍!”
阿花皱眉,嗤笑,“百倍?单是抚琴,她就比不过我!”
“怎么可能?”,虞衡芷此生最为厌恶龙阳之好,此刻又被此人的狂言给激怒了,“只比抚琴,若你赢了,我便把他让给你。”
“让给我?”,阿花瞳孔大惊,怒声大喝,“让给我?他本来就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