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县一中的行道树染了一波绿,开学后令人失望地没下过暴雨,能放假的那种。高三加课后那些毕业生跟失踪了一样,要见人,得到校门口那棵歪脖树下守株待兔才行。
终于放学了,自行车一辆接一辆叮铃铃从车棚里散去。
向海恩以鬼祟祟之姿出现在歪脖树后,来堵黎斯的路。恶作剧基因莫名活跃,等着吓黎斯——
“啊!”
头顶一个脆生生的爆栗,向海恩抱住头猛地跳转身,眼角憋了泪花,见到一个英朗还有点欠揍的笑脸,头发落满碎金阳光。
黎斯一身校服,白衣黑裤红校徽,背一侧书包带,一手叉腰。
“啧”了一声:“响,是好瓜。”
向海恩看得怔了一会儿,锤他一把:“好瓜,好瓜怎么不干脆卖了?”
“卖得了几个钱?说不定还倒贴。”黎斯已经忍不住笑了,早预判了对面动作,嘴上“哎哎”挑衅着躲过猫挠。
追得好累,向海恩嗤嗤喘气,决定不和笨蛋见识。左右扫视,倒想起他身边少有的不见同学。
“你一个人?”
“喏,在你后面。”黎斯努努嘴。
向海恩回头,见一群沙雕鬼脸瞬间立正微笑打招呼,招呼完即骑车逃之。其中一个不死心地喊:“黎大神你他妈明明从不爽约的啊,真不一起啊?”大概约好了去什么地方,被黎斯打发走了。
是因为他向海恩出现在这吧。是这样吧?向海恩不免得意。
他数了数远去的人头,少了个人:“韩镇杉呢?”
黎斯说:“他最近和阿淳别扭,有些话要说清楚。”
向海恩了然:“韩镇杉要艺考了,已经决定报江城的传媒大学。淳姐才高二,她没法现在决定去哪里读大学,对吧?”
黎斯愣了一下:“你是他们谁的蛔虫?”
“咱俩不也这……”
对面的表情一点点塌了,向海恩霎时不敢把话说完了。
把黎斯费尽心思重新补上的窗户纸再次捅破,胸腔里像装了个弹力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你找我就是说这些吗?”
“是也不是。”向海恩埋头,赶忙顺水推舟转移话题,“其实想说,你爷爷那个信件里落款‘蔡’的,不是蔡常伯。”
“那是……”
向海恩掏出小笔记,确保完整复述蔡常的话。他从蔡创辉那拿到了一部分蔡家收到的信件,大部分都写着“母亲大人尊前”,想必是家书。直接使用“蔡常”这个名字大约是为了规避冒充身份的风险。
看上去蔡荣于十六岁登船下南洋,用了二十岁哥哥的身份。结合黎斯的爷爷、余伯……可以推算出姥爷黄鸿庄的年纪。
“推年龄,然后呢?”向海恩问。
“我是担心黄伯现在是不是在世。还有没有机会,替我阿公把当年没寄出的信交给他。”黎斯看看天空,似乎那里有亲人的灵魂。
“可是很奇怪呀。如果蔡荣伯留在泰国是为了他爱的人。那我阿公呢?”
面面相觑,两颗脑瓜转不出一个答案。黎斯放弃思考,从车棚里牵出车,拍拍后座:“不想啦。上来,哥载你回家。”
向海恩开心迈腿,屁股还没坐热,又突然下车。
顶着黎斯的懵脸,正经严肃地摇头:“我现在不能坐你的车了黎斯。”
“……”这小祖宗又在想什么?
向海恩煞有介事:“别忘了,我现在是被你拒绝的追求者,我得避嫌。”
黎斯险些踩断脚踏板,急忙扶住车把,和脑门。
祖宗绝对故意的。
“海恩呀,这事等你上大学我们再聊好不好?现在先找到你未来的方向。”
向海恩嫌此处人多,使出吃奶劲把他连人带车头拐到墙根下沟渠的草影里,对方一个大块头就这么任他拖走:“你讲话……”他神神秘秘,“真的好像我妈。”
黎斯无语,抓住他双肩四目相对:“我给你当爹又当妈好多年,不差这一会儿。”
“但是我不要你当妈,要当男朋友。”
又一记暴击,黎斯忙慌不迭地捂住他的嘴。他心好累,甚至怀疑自己残血将亡:“在镇上千万不能说这个,尤其在咱长兴街的街坊面前。”
向海恩掰他的手:“已经说了。”
“别闹了海恩。我可以保证,以后到了上大学的时候,如果你还对我……总之,现在我们不提这个,好吗?”
噢,还有以后。希望的小火苗燃起来,簌簌飞快跳动。向海恩莫名有了底气,两手盘起:“可是你敢保证你到时候没有别人吗?没有谁的爸看上你做女婿什么的吗?”吐槽指向过于明确。
“或许到时候,你已经在江洲有自己的对象了。”他转过脸去,不敢看他似的,“一个女生……之类的。”
几万头巨象奔腾而过,小火苗“噗”地被踩灭,烟灰都不剩。向海恩皱起眉,怒火像没了燃气的炉子一样点不着,倒是不知第几次失落了——没有哪次像现在那么失落,宛如被抛弃一般。
“什么未来的方向,我就知道。你和我说的别十四岁跟四十岁一样,现在你十八像八十。”
“人生没你想的简单。”
“那有多复杂嘛?我未来的方向是你不可以吗?”
绝杀一击,丝血不剩,黎斯仿佛听见某种已死的“KO”音效。
还没想好如何起死回生,场外来了救星——韩镇杉恰好经过车棚取车,板着张蔫嗒嗒的脸,身边没有许淳。
今天上课,这位以传媒大学为目标的艺考生还没进行韩予的特训,没有老丑戏妆,倒像个落魄小生。
黎斯伸长手臂:“阿杉!”
韩镇杉抽抽着跳起来,一下看到他们:“你们躲臭水沟边上干嘛?臭味相投啊?”
黎斯拎住向海恩的后衣领强迫他上车,车头由于重量大幅摇晃,很快稳住了。
韩镇杉却不上车了,一副非得聊聊的低压气场,喊他们给他支招。
“阿淳要分手?”黎斯属实惊讶。
韩镇杉说得眼眶都红了,说还没少幻想过和许淳办婚礼的样子,一点也不想分。
他是来讨教怎么把人哄回来的,黎斯随手给他驳回:“不如就这样?先分着?”
韩镇杉一副要吃了他的样子:“喂,劝和不劝分啊。人家都是先谈着,到你这先分着,你良心不会痛吗?”
“你拖着人家女生你良心不会痛吗?”
韩镇杉愣住了。
“她去江洲,你去江城,去的也不是同一条江啊。你也承诺不了,她凭什么不跟你分?”
“他们互相喜欢。”向海恩倏然反驳。
“喜欢不代表任何东西。”黎斯也火了。
“你是胆小鬼,《荔镜记》怎么唱的你都白唱啦?”
“那他们什么结局?”
“私奔,因为心悦对方。”
“之后呢?”
向海恩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
那戏台上“锵锵”奏乐,下面鼓掌呼好。闺门小姐簪发衬红面,水袖舞轻盈,为一腔爱意将一切弃置身后,头也不回,成了佳话。
蔡创辉却如此发问——“在一起之后呢?”
……
等等你们在聊什么?韩镇杉惊恐。我还在这里你们看不见吗?要主意的不是我吗?我更像是多余的那个啊。
“你们……”他有了一个不得了的猜想,“吵起架来,怎那么像我和阿淳?”
吵架声戛然而止。
“你听出来了?”
“瞎说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
一时寂静,他们身后来来去去的学生和家长,自行车和小电驴响着铃。
向海恩忽然“哼”一声,大骂一声“你胆小鬼”,掉头就跑,不给黎斯反应的机会。
韩镇杉发出一串滑溜的“啧啧啧”:“看来你也先分着了。”
黎斯望着追不上的小背影,心里一股子气不上不下,发到韩镇杉身上:“你舌头抽筋了?”
“你俩,真是我想的那样?”
“别乱猜,别胡说,别瞎传”
“行了,看你脸都气红了。我懂,我理解,社会不开放,你想保护恩弟嘛。在爱的人身上总是会胆小的我懂。”
黎斯瞪他,把他瞪得缩头缩脑,火速跨上自行车,逃出十来米,刹车,回头补一刀:“但是人家显然不理解啊胆小鬼。”又嗖地没了影。
损友不愧是损友。黎斯咬牙切齿,一踩脚踏,迎着晚霞朝那孙子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