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闲长,又是一个春日清晨。
朝露沾湿柳梢头,不到书院早课的时辰,蔚止言枯坐窗前,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某样物件,且看且忧愁,反反复复了好几轮。
桌上放着一颗玉白种子,一件青瓷花盆。
这段孽缘要追溯到蔚止言刚来不应谷那些天,他在灵湖边拾得两颗种子,一颗枯萎得透透的了,另一颗光泽饱满,看着尚是有救。蔚止言见它可爱,尤其是玉白质地,灵韵温和,给人以耐得住摧残的错觉,于是把那颗种子埋进了花盆。
之后蔚止言浇水照光一个不落,日也盼夜也盼,就等着它发芽。一日复一日,花盆里杂草丛生,唯独那颗种子静悄悄,大有辜负他良苦用心的架势。
蔚止言却不轻言罢休——他不相信这回还不能摆脱园艺魔咒。问过了不应谷修士,怎料众人都说不出这是一颗什么品种的花草,真真有心无力。
和满盆杂草对望了一夜,蔚止言抱起花盆,敲开了药庐的门。
修士问了个遍,只除了方药师,不应谷药庐花木围绕,没准方药师拿这颗不知名种子有办法呢。
可惜药庐主人并不在,只有一个黑发青年,有条不紊地打理完满院花草,在树下捡了张藤椅坐了,揪几根飘落的杂草叶,编起花样来。
花叶成蹊,绿浓红艳,映日别样活泼,竟然比蔚止言用仙术救回的样子还要生动。
这,这就是心灵手巧的境界吗。
蔚止言不禁眼热无比。
许是视线过于灼热,黑发青年若有所感,抬起头来。
蔚止言展露笑颜,晨雾掩映弯弯的桃花眼:“一早不请自来,若有冒昧,还望见谅。”
青年停下手头活计,眼色不明,霎时绷直了背脊。
前天这神仙言之凿凿地对他说,不会透露他的身份,更无意与他兵戎相见。魔族青年复又戴上了拘灵,继续留在药庐疗伤,顺手照料了此地花草树木。
现在找上门来,莫非是反悔了么。
“何事?”
蔚止言一个箭步上前,双手递出青瓷花盆。
黑发青年:“?”
“若是你得闲了,”蔚止言眼眸清亮,饱含希冀地注视着他,“可方便帮我看看这盆花吗?”
……只是为了这个?
魔族啼笑皆非,碧瞳低垂,花盆里花的影子是一分没有,倒只瞧见一片乱草杂芜。
“……”
他果断掀了泥层,盆底躺着一颗玉白种子,干干净净的,没半点萌动的迹象。
!!!!!
蔚止言瞳孔颤动:原来他半月的心血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欢喜。
“这东西,你自哪里得来的?”青年拈起种子。
蔚止言这会痛心到了极致,气若游丝:“是落在湖边的种子,不应谷迄今无人种成过。”
言外之意,既不知道该怎么种,甚至不知道会种出来个什么。
黑发青年翻来覆去地观察玉白种子,其后说道:“单有泥壤无用,那么,换成水试试。”
药庐养了数缸睡莲,边角空着一副瓷缸,他将玉白种子送进水缸,沉入淤泥里。
蔚止言重新燃起了希望:“那……把它先养在这里,行吗?”
黑发青年没说好或不好,意味深长地一笑:“假若不行,你便打算亲力亲为,将它看顾得半死不活吗。”
“不过么,这种子并非凡品,任你有仙界的术法,怕也救不回来。”
……药庐花草在蔚止言手下死去生来的事,他是发觉了。
蔚止言羞愧掩面。
清了清嗓子,认错道:“是我之过,以后再也不会了。”
黑发青年瞥他一眼,说:“种子可以留下。”
蔚止言感激道:“莳花之恩理应相报,你看有哪处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和我说。”
“你要报恩?”
魔族微微地笑了:“那好。”
蔚止言等着青年发话,莫名地心生期待之意。
换作一般魔族,想必是提些残暴无理的要求,但是像青年这样的魔,对吃人放血全无兴趣,流连花草之间怡然自得,根本不似魔族具备的意趣。
可他面对危机那种悍然锋芒,又凌驾于绝大多的魔族之上。
分明危险,却收敛了所有的杀意。甚至解救小堇时,连最细微的蒲草锯齿都处理得周全。
矛盾,飘忽,如雾亦如电,蔚止言竟捉摸不透。
他如此思忖着,黑发青年开口了。
“替我找几册话本过来,记得,要情节新颖些的。”
蔚止言稍愣 。
这个要求……是否过于简单了。
不如说,更像凡间公子少爷会喜欢的,聊以消磨无趣的事物。
“怎么,”青年扬起眉梢,“不行?”
蔚止言忙道:“当然不是,回去我便找给你。”
青年满意地坐回藤椅,捡起一旁没完工的东西。蔚止言走得近了,才发现他在编一对草蜻蜓。
手法极快,是蔚止言穷尽此生也望尘莫及的敏捷,看得他羡慕不已。
“还有事么?”见他犹在,青年碧瞳轻扫而过。
经他一说,蔚止言倒真的想起件事,顺道提起:“上巳将至,不应谷筹备春宴,委托书院誊写邀帖。”
“你的那份邀帖,”青年淡淡望着他,没有来由地,蔚止言感到几分不自在,斟酌道,“名字能说与我么?”
草蜻蜓编得差不多了,青年单手收了个尾,空出左手摘一张树梢悬的符纸,信手轻划几下。
他并不出声回答蔚止言的话,或许是没了闲心,又或许是不想回应。恰好,路旁跑来了眼尖的孩童,瞄到教书先生的背影,一口一个“先生”唤得勤快。
快到早课的时辰了。
蔚止言心知是那一问显得唐突,兼之已不是该留在药庐的时候,便安静离开。
扣紧柴扉前,眼前却飞来一物。
“给你的。”黑发青年远远对他说。
青年突然抛下这一句,就转身走开了:草蜻蜓是编来给女孩儿们解闷的,他还要拿去送给小堇和她的玩伴。
措手不及,蔚止言旋开衔云扇骨,险险勾住青年掷过来的那东西。
——是方才他摘下的符纸,被折成了一朵梅花。
梅花折得很巧妙,落到蔚止言手里,花瓣自发地散开了,纸面留着一痕字迹。
那符咒是一道名字。
“沈疑是。”
三个字有如藤蔓,在蔚止言齿间绕了一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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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更,不应谷灵湖边飘过一抹白影。
白影行踪不定,在树林里来来往往地闪现,看上去活似鬼影,所幸没有人路过,否则少不得一阵惊吓。
午夜魅影是蔚止言本人,他端着只翡翠瓶,来回奔走月下。
蒙不应谷“收留”之情,蔚止言计划为上巳春宴制作一道新的饮方,灵湖附近的杨枝露水明净澄透,不失为理想的良材,因而特地前来采集。
深夜灵湖静悄悄,蔚止言盛满一瓶清露,封好瓶口。
春夜晚风徐徐而来,无缘无故,他的眼皮忽地一跳。
哪里有点不对味。
风里携来低不可闻的絮语——想不到湖边还有别人。
然而此种时节,不应谷忙于准备上巳春宴,除了他一个,哪里有人会跑到山谷深处的灵湖来?
蔚止言无声降落湖畔,身形隐进人高的蒲草丛中,细听那道声音。
湖面银羽树叶摇动,水波涟涟,有人站在湖岸,和谁说着话。
“不应谷……无人起疑……燎火……不日……”
人声断断续续,音色听得耳熟,他悄然挑开一束蒲草,缝隙里的那道背影修长俊俏,墨色长发浓郁。
蔚止言瞳孔骤缩,直觉有股寒意滚过。
后退,那人比他更快,尖锐目光擒住了他的影子。
月光照亮了一双幽碧的眼睛。
冰冷,寒凉,仿佛捕杀猎物的猛兽。
沈欺伫立此刻夜色之中,森冷得仿佛鬼魂,捕捉到蔚止言身影,神色遽变。
转瞬,他已经移至蔚止言眼前,出手猛然一推搡,将蔚止言推落湖中!
蔚止言猝不及防便落进水里,湖水争先恐后地涌过来,完全淹没了他。
没人追来,蔚止言缓缓下沉,他也不管不顾,竟是放空了自己。
刚才那一下,乍看就是魔族筹谋着不为人知的大事,被他撞破,故而下手灭口。
但有好几处说不通。
被推向湖里的那刻他没想得起反应,便是因为脑海里思绪飞转,暂未理出个结果。随后就被水淹没,沉入这灵湖里,连翡翠瓶亦被冲走了。
嗯,是了,还有翡翠瓶。
奔忙整晚的心血,可不能丢了。
蔚止言总算动了,他从水下分出条道来,一路通向湖底,寻回了宝贝瓶子。
灵湖水质清澈,透过湖水,他仰首看见一弧漂浮的月亮。每当水动,月光也随之晃动,揉成无数重潋滟的影子。
这番风景别有新意,蔚止言反倒不急着出去了。
月影摇晃,一如他的心事,于水中浮浮沉沉。
书院学生们的谈论言犹在耳,不应谷恶兽来袭,仙人出现相助。
如果说,前因后果置换呢?
先是“仙人出现”,才是“恶兽来袭”,那么……
湖面破水声骤响。
有人涉水而来,游到湖心深处,瞟见蔚止言漂在水里纹丝不动的样子,睫羽颤了颤,飞速向他而去。
蔚止言想得出神,一只沁凉的手从侧面捉住了他手臂。
来人黑发飘荡,碧泠泠的眼睛浸在水里,光影交错,覆在他眉眼,好似水底的妖。
四目相对,蔚止言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沈欺抓紧了他,往岸边游了去。
把蔚止言拉上岸,渡过草丛,一张弓就架在了蔚止言胸前。
“你听见了。”
“我本是魔,奉逢魔谷主之命,乔装成仙潜入不应谷。”
“此前的恶兽也好,燎火也好,尽是我引来的。”
沈欺左手搭着弓弦,冷酷道:“为防差池,理应杀你以绝后患。”
他原形毕露至此,蔚止言却毫不畏惧,反而道:“真的吗?”
没错,沈欺说的这些和他推演的一致。可是……
若干处地方仍旧说不通。
沈欺觉得好笑,近乎讽刺道:“你不信?”
“莫非你以为,应了你三两句话,我就不会再作杀伐?”
蔚止言:“那你为何把我推进湖里?”
“这还用问么,”沈欺皱眉,“自当是为了除掉你。”
不,不对。
蔚止言环顾四下,灵湖对岸残留不显眼的烧灼痕迹,树林深处幽焰将将熄灭,又一头倒下的燎火。
“是因为它。”
——方才那头燎火扑向蔚止言,千钧一发之际,是沈欺将他推入湖里,才躲过燎火那一击。
沈欺眸光忽闪。
“不过是你自以为是。”他沉声道。
“那好吧。”
蔚止言索性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就算你是打算杀了我。”
“那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妖魔鬼怪但凡作恶,事先唯恐装得不够面善。”蔚止言逐渐辩论到一个诡异的思路,“你看那些吸人精气的妖鬼,哪个不是假装小意卿卿,哄得别人沉醉温柔乡,再趁其不备痛下毒手?”
“沈疑是。“
白衣神仙唤了他的名字,问他:”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魔族不声不响,长发拂面,蔚止言只看到他轻颤的眼睫,在他眼尾投下密密的暗影。
蔚止言得寸进尺,朝那人走了过去:“你对别人也这样吗?”他浅笑着,“把自己说得这么坏,万一先把我们吓跑了,你该怎么对人下手啊?”
沈欺慢慢放下了银弓。
迎着桃花眼波,他望见眸中一泓温柔无比的月色。
“你多虑了。”他说,“不会有人像你这样天真。”
一个神仙,明明擅于窥破计谋,看穿了一切之后,竟依然愿意相信妖魔有颗善心。
定然是未曾见识过人心险恶,故能心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