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客栈门外,有个人孤身伶仃地立于屋檐下。
这是个奇怪的客人,身量颇高挑,着一副严严实实的祭祀衣装,全身系满了银质环饰。
他像被人群遗忘了一般,没有收到宴会邀请,也不见一个人想起要过来通告他。
宾主尽欢,只与他无关。
可他亦是不很在意的模样,独自停留在远离人烟的角落,静静遥望一院之隔的热闹人群。
骤然,客栈大门敞开。
有什么人朝他来了。
梅花妖轻巧地降落,揣着包东西,没踏出客栈一步,隔空就把那东西塞进他怀里。
“小掌柜说这个要送给所有的客人,既然你没来参加宴会,就收下这个吧!”
完成了小掌柜交办的任务,梅花妖不容那人说个不字,甚至根本不等他回复,急冲冲赶回后院了。
只留给那人一个离去的背影,和她送到的……
一包山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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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宴饮,天将破晓。
庭院里摇曳整晚的火光,悄悄地熄灭了。
客人们得了皆大欢喜的一夜,感念小掌柜招待,一一前去致谢,其后告辞回房了。
“燃香,我们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啰。”
人流散去,梅花妖跟鹿精手挽着手,后面跟着蜻蜓精,作势要走了:“今天一天真的玩得很尽兴呢!你也辛苦啦!”
“小梅花,小鹿,小蜻蜓,”沈燃香真心实意道,“也谢谢你们……嗯,帮了客栈很多的忙,还一直陪着我玩。”
“哈哈哈哈,没有了,应该的嘛。”
“是啊,别客气呀,燃香。”
“什么呀,你突然怎么了啊。”
“我没事。”沈燃香笑道,同朋友们作别:“那就再见啦。”
“燃香再见!”
眼看着梅花妖一行愈渐远去,走得不见影子了。
客栈上方,天空不再闪耀,连云彩也褪去了颜色。与此同时,天色越来越亮,朝光亟待升起。
——三味火的火种,彻底燃尽了。
近在眉睫的这个清晨,是白昼轮回不复存在、太胥图卷中天地行将崩塌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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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燃香回到沈欺跟前,蔚止言瞥去一眼,不由起意,退到宴席桌边,收拾起整套一枝梅花色的饮具。
只留沈欺和沈燃香面面相对。
……想不出晏大哥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指定看破了他有话想单独说,才故意走开的吧。沈燃香瞄了瞄蔚止言,感激不已。
蔚止言眼观鼻鼻观心,恰似一心打点器皿、不闻外界的阵仗。
沈燃香匆匆回转心思,摸了摸长命锁,定住心神,直视沈欺。
“哥。”
愈发明亮的晨光照在他们身上。
沈燃香几乎是轻松的,他仰起头,对沈欺说:“时间……快到了。”
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居然做到了,不会再显露出难过的表情。
也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早已预想过千遍万遍了。
好似这是一次平淡不过的别离。
一切如常,唯独两只红红的眼睛,暴露了他的异样。
沈燃香赶紧揉揉眼角,发现再怎么挡也遮掩不住,反而欲盖弥彰。
唉,真是个坏毛病啊。
没奈何,沈燃香管不了自己的样子会不会很奇怪,就这么顶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努力地笑了。
笑意无比干净,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他提起声气,说:“哥,这次我送你们走吧。”
月琴被搁置到了一边,沈欺默然望着少年人的笑脸,久久不语。
对视良久,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微张,等不到吐露只言片语,沈燃香说:“哥,你不要难过。”
沈欺眸中乍破一丝裂缝,沈燃香似乎无知无觉,面上依然带笑:
“其实我明白的,你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不好的事,但是我怕你会偷偷地伤心……嗯,伤心什么的是我猜的,说错了别怪我啊。”
“还有,哥,你千万不要自责。”
“不是因为你们进来,太胥图才变得怎么样的。和你们没关系的,知道吗,你们不许想那些杂七杂八的,只想一点也不行。”
沈燃香仰望这片天地,微笑的神情明净澄澈:“虽然以前的太胥图只有一天,不过我在这儿,每天都过得挺不错的。”
“说真的,”他说,“我一直没想过,能有机会见到你们。”
“所以,我想……”
沈燃香豁然地笑开了来:“我在太胥图里面待了这么久的一天,说不定,就是为了等你们来。”
即使是记忆全无的那段时日,沈燃香心里偶有一道懵懂的预感:妖怪客栈迟早会遇到什么事的。
他隐隐感觉,到了那一天,他生活的地方就要变样了。
但他居然一点都不排斥。
在他意识不到的时候,对于未知却注定发生的剧变,始终怀着期待。
直到太胥图第一次迎来了客人。
沈燃香从不后悔恢复了记忆,他曾经后悔过的,到了此刻,差不多全都实现了。
“这里不是因为你们来了才消失,是因为我想等到家人进来,才维持到现在的。”
“哥,是你们让我看到今天的。”
少年人开朗的音调,宛如隔着千里万里,从遥不可及的远处传来。
终于,沈欺如同从无人之境里脱出,勉强见得些活人的神采了。
沈燃香年少的面孔满载鲜亮色彩,沈欺看到一缕明光飘洒而来,那点暖意照进他眼底,给一泓沉黯的碧潭也抹上了生机。
沈燃香又说:“我可惜的只有一件事。”
“当时……骗了你,没有和你告别,和你说一句再见。”
他不提何时,然而说的是哪一时,不言而喻。
那天皇宫里铺天盖地的三味火,再次从眼前呼啸而过。
沈欺心头一紧,急促地闭上眼,继而强忍着,睁开双眼。
这里没有肆虐的血与火,只有一幕缤纷的朝霞。
霞光底下,沈燃香正看着他笑:“今天这个愿望可以补上了。”
沈欺指尖蜷缩了一下,手指抠进掌心肉里。
他感到一点细微的、钻心的痛。
怪事。
这样微不足道的气力,他竟感到了痛。
他呼吸微滞,怔怔然,已是恍神了。
……告别啊。
他从未与谁好好地告别。
自从十国追兵闯入山里的那天起,险衅不断,灾祸一向接踵而至,从不给人喘息的时机。
生离死别、患祸凶难,他所遇到的,无不是突如其来,比海潮迅猛,不由分说地将人淹没了。
他从来不曾坦然接受过。
可是他承受过了。
甚至不需花费多少时间。
因为,因为假如不是这样,他早就被无穷的洪水猛兽吞噬,再也无法挣脱了。
若是到那个境地,那些生死,别离,得到的或是失去的,一律化为泡影,成为枉费了。
他便是这样,竭尽手段地,从只身淌过的渊沼之中挣得一丝生气,免于溺毙水里。
然而现在,沈燃香亲口告诉他,想实现一个愿望。
并不是因为重逢而招致别离,别离也不止于别离。
这原来是沈燃香期待已久的一个愿望。
沈欺向来以为,他永远无法真正释怀。
但这样的一刻,他确实释怀了。
因而他弯起唇角,岑寂眼眸里浮起和煦的暖光,同沈燃香一样。笑了。
他道:“燃香,再见。”
沈燃香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嗯——哥哥再见!”
恰在这时,蔚止言拾掇完饮器,回到胡杨树下。
沈燃香也笑着同他告别:“晏大哥,刚才谢谢你了。认识你大家都很高兴,再见!”
蔚止言面色微微一变,含笑说道:“燃香弟弟,再会。”
“再见了,哥哥,晏大哥。”
沈燃香笑开颜,少年人散发着活泼盎然的光彩,朝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在一起每天都要开心呀!”
黎明如期而至。
清晨,透亮的天光笼罩四方。
沈燃香视线里,沈欺和蔚止言的身影快要看不到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脸上笑意未曾停止,只想目送他们到最后一刻。
笑着笑着,眼眶一热。
其实他丝毫不难过的,水雾仍是不停地冒出来,氤湿了眼角。
眼泪越积越多,不断地流下来,沈燃香没想去擦。
却有一只手伸过来。
一方崭新的、不染尘埃的素巾出现在他面前。
“是你啊。”
沈燃香看都不看,不和那人客气,直接拿了来。
那人不声不响,站到他身边。
“喂,祝解忧。”沈燃香擦完了眼泪,回头叫他。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沈燃香想不通,“你那个时候跑过来,修为都败光了吧。”
太胥图里万事万物,来于沈燃香意念所化,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一些限制。
比如妖怪客栈的住客、伙计,存在系于沈燃香一念,他们诞生于客栈,所思所想便囿于客栈,是走不出去的。
只有每天一早结完账离店的奇怪客人,可以走出妖怪客栈。
他不是沈燃香的意识造出来的,而是本人意念的化身。
那时沈燃香召出三味火,火势刚烧着了魇魔躯干,魇魔蓄力顽抗,差点扑灭了三味火。
最后一刻,一股奇特的灵力干涉,这才保全三味火,且护住了沈燃香残留的意识。
三味火得以继续燃烧,而沈燃香那道残留的意识幸存了下来。
但那股灵力的主人受到牵连,随沈燃香一起魂魄消散,只留一道神识,同样卷入了太胥图。
沈燃香问他:“三味火马上要烧完了,你怕不怕啊?不觉得自己亏大了吗?”
祝解忧:“因果由人,行而无悔。”
“哼,你还是老样子。尽挑不重要的问题回答,老说我听不懂的话。”沈燃香虽是骂他,无可奈何地气笑了。
风吹动,银环叮当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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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空中霞彩瞬息凋谢,所经之处化为无数金光。
金光漫天遍野地飘落,从天地尽头往里蔓延,围绕了胡杨林,涌向了客栈。
炫目光亮遮天笼地,沈欺眼前一片闪耀光晕,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阵缓和许多的星光汇聚而来,在他脚下铺成一条路,通向遥远天外。
蔚止言牵住他的手:“疑是。”
沈欺回过神,不再迟疑:
“走了。”
他们踏进那群星光。
仿佛有风,风中欢快的铃儿声,奏响月诏古老的曲调,是有人温柔地为他们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