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时令忽春忽冬,前一时暖春明媚,转眼飞鸿雨雪。
九重仙阙风一重雪一重,与之相邻的浮岛也被落雪拥入怀中。浮岛上一座别院亭亭坐落风雪间,飞檐映雪,花木凌然,极具清嘉意韵。
蔚止言拨开夜来风雨周边法阵,进到别院地界。
法阵留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别院里四处不见其他人物。
这法阵最新的解法,他只告知过一个人。
蔚止言分神一感,轻车熟路地往一处去。
别院后方横卧一片湖泊,水中央一树繁茂植株,银羽叶随风飘摇,几乎与雪花融为一体。
白茫茫漫天飞舞,湖畔栈桥也添上厚厚一堤雪。常年停泊桥边的小舟不在原地,漂向了渺渺深处,落作湖心一点。
舟载满船新雪,漫无目的地划过水面,徜徉云与雪间。舟尾虚虚坐了个人,双足悬空,一点动静未有,只静观天地降雪。
蔚止言踏水行过,登上小舟。
那人竟似毫无设防,任凭背后来人近身。
这天从忘忧都回来起,他就一直待在这处地方,眼看由春转冬,晴去雪来。
他披一身的雪,连眼睫都覆上薄薄一抹霜花,乍看去,全然是件雪塑的生灵。如此,那匹雪白的长发,便好似冰雪之手织出绸缎、赋予他的造物了。
蔚止言于小舟侧边驻足,挨着那人坐下。顷刻,将那人满身的雪拂了干净,喊他的名字:“疑是。”
“好久没有看过下雪了。”
沈欺摊开手掌,接住几片雪:“……来这里之前。”
雪落无声,又将周遭形形色色的声响揉入雪里。身边人言语近在咫尺,犹是如真似幻。
蔚止言顺着说道:“这里,说的是云澜,还是仙界?”
沈欺:“都是。”
所见所即尽是纷纷飞絮,这小舟一芥,舟中人一双,就此成了世间仅存的人迹。
置身此间,恍然与世隔绝,故而令人心生错觉。
仿佛沾染过的一切污垢尘秽,都能藏进眼前无垠的飞雪里,再不留痕迹。
落到掌心的那片雪消融掉了,沈欺垂下手臂,一痕雪化的水珠滴落湖面。
“我第一次见到雪,是在邢国北原。”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就再没有见过了。”
因为沈庭树和月深铃二人,为了终止太胥图引发的纷争,招来十国追捕。此后他们一家流亡各国,远远地离开了北地。
直到双亲身死,他才算得上重回故土。
那年冬至日,邢国京畿一山枯萎多年的梅林地下,沈欺身在暗街,再次目睹一场雪降。
“魔界很少下这样的雪。”
沈欺背对着蔚止言,依旧不见回头。
蔚止言无从窥见沈欺的神情,他也不去探看,只这么侧坐在沈欺身后,任由一边肩膀依偎着沈欺后肩,收拢全副的心思,一字一字,听着沈欺说下去。
“起初,我想向下了追杀令的十国王族复仇。”
沈欺眺望遥不可及的远处:“那些王族死后,我以为,就算是结束了。”
无边无际的天地落进他眼底,因着这天地是雪做的,他的眼里空空一片白,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邢国宫城里面,出现了一只魔魇。”
那天宫城上空降落的火雨,浩浩荡荡,比连天飞雪还要盛大。
“若是人间大乱,”他设出一道疑问,不求解答,“神仙会专程下凡救人吗。”
年少时候,他问过父亲,如果有神仙,为什么对蒙受戕害的苍生见死不救;尔后,魇魔挣脱束缚,邢国皇宫变成食人的猎场,沈燃香也问他,如果天地有灵,为什么怪物为非作恶,神仙从不出现。
当他和蔚止言去到鲤镇,茶楼说书人讲起前朝邢国的故事,他心潮复萌,又问出这一问。
那时他才知道答案。
而今他已知道答案。
魇魔作乱的关头正值神魔之战,前代魔君伏锋一心设计神族而布下诛灵阵,故此,仙界战力折损惨重,疲于对抗魔族,无暇顾及他界。
也因为是沈英檀,被复仇的毒焰蒙蔽了心神,不惜与解忧订下契约,亲手将魔族牵扯进了国事上。
神仙不渡人祸,凡人种下的恶因,唯有自食苦果。
但有些事,并不必等到他彻底明白答案的这一日。
宫墙遍染鲜血、三味火烧起来又熄灭的那天,就是那天,灼烈火势燃烧殆尽,亲眼目睹魇魔被重奕轻易捏碎的那一刻,沈欺倏然醒悟。
原来最后的最后,人间从头至尾的惨祸之后,是逢魔谷刻意操纵。
数不尽惨遭屠戮的十国道人、无数葬身虎口的邢国宫人……统统只是逢魔谷轻轻踏过,踩死的一点蚂蚁。
——逢魔谷此种的魔族不灭,天底下还会有多少横死的蚂蚁?
突来一阵迅疾风雪,冰冷地拍打面颊。
这次,沈欺抓拢身旁凌乱飘飞的雪粒,将它们逐个捻碎了。
“死局既定,没有神仙来解,”他把掌中那一握碎雪全抛了出去,看它被湖水浸没——
“我就用自己的解法,去为逢魔谷寻一条绝路。”
冷意悄然滋生,漫天遍地侵袭开来。
“疑是。”
蔚止言轻声对着身边人说话,身形却不见动,他抬头,望着飘雪盈目,织成一片垂天之云:“你正是出于这个苦衷,投身逢魔谷吗?”
沈欺敛目,冷然道:“我没有苦衷。”
“苦衷,有时是一样好用的借口,”他注视湖心处,“仅此而已。”
有借口,就会心生软弱。
自以为有苦衷,又何尝不是向自身施加多余的怜悯?
一旦自怜自艾,便是不自觉留下了退路。
因此他不需要。
面上没有再多的表情,沈欺说道:“没有苦衷,也没有不得已的理由。”
“与魔族为伍,并非受人所迫,是我心甘情愿。”
自从他踏足魔界的那天起,心中所愿只剩下一样。
倾覆逢魔谷。
栖身于逢魔谷,为的是攀上高位,再一手将它毁去。
至于为此做下的事,就是做下了。
好比成魔就是成魔,他成了一个魔族,就是这样罢了。
不必戴上一层苦衷的幌子多加解释,也不必和谁辩白。
“哪怕别人误会?”他身后,蔚止言的声音涉雪而来。
沈欺不做迟疑,淡淡道:“信者不言而信,疑者多说无益。”
误会不误会,又如何呢?
大雪飞纷,湖面波光飘摇,人影随之飘摇。沈欺稳坐舟尾,纹丝不动:“他人怎么见我,本来应是无法动摇心境的。动摇心境的,惟有我怎么见他人之见。”
旁人的议论其实不会影响他的任何,对他施以影响的,是他对外在议论的看法。
当他一开始就秉持着这般想法,便不会在乎其他任一个人的眼光。
湖心树上一片银羽叶飘落,乘着连绵的飞雪,一同落在沈欺肩头。
蔚止言替沈欺摘下那片树叶,有意说道:“那,现在和我说这些,算不算怕我动摇你的心境啊?”
这格外恃宠而骄的语气,果然引得沈欺偏头,深深看他一眼。
“……是啊。”沈欺半真半假道,微微勾起唇。
“我怕你万一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之人,”沈欺不急不缓,把蔚止言讲过的话原样还给他,道,“误会了我,该怎么办。”
何须沈欺来问,蔚止言早已经想好了,对答如流:“那就把我关起来,最好关在只有疑是一个人知道的地方,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直到我诚心悔过为止。”
完全不畏惧不说,看起来蔚止言还很期待。
沈欺忍不住,啐他一句:“你少看些强取豪夺的话本吧。”
蔚止言装得楚楚可怜:“好吧。”
沈欺轻笑。
慢慢的,随着雪色飘零,笑意敛去,双瞳复又覆上一面薄薄的冷霜。
他面对着皑皑雪幕,又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取代重奕的位置,得到逢魔谷。”
“得到以后,再把它毁了。”
说到这里,他缓了一缓,才道:“可是逢魔谷的日子极是无趣,三十余年过去,我心生厌烦,被重奕发现,便离开了那里。”
蔚止言垂下眼睛,无声的絮语飘落雪中:“……骗子。”
“嗯?”沈欺感知身后人的吐息,听不分明蔚止言说了些什么,附耳过去凑得近了些。
他既然往前近了一寸,蔚止言因而不留余地,当即拆穿了他:“离开逢魔谷,真的是因为厌烦吗?疑是。”
你真的是因为“无趣”,而从逢魔谷脱身吗,沈疑是?
有那么一瞬,沈欺的背脊绷紧了。
换作别人,换作往常,蔚止言他该是擅于看破不说才对。如此直白不留余地的探究,绝不会是出自蔚止言口里的。
言尽于此,蔚止言不再说了。虚虚握着碧瞳青年一绺白发,好似透过几束长发,就能看出他藏在心底的旧事似的。
沈欺首先想到的念头,便是否定蔚止言的猜测。
然而,或许是有这片大雪的掩饰,他竟是放弃了捏造一个定论。
沉默片刻,他道:“就当作是吧。”
到底是或不是,彼此心照不宣。
沈欺厌烦逢魔谷固然是真,离开逢魔谷是真,却不可能是出于厌烦而离开的。
私自放过不应谷的人,才是他离开逢魔谷,不,应当说——才是他被逢魔谷处决的原由。
逢魔谷的命令,沈欺做得从不出错。重奕需要他铲除哪些魔界的敌手,他总能完成得漂亮。
他是以最快的时间坐稳逢魔谷使者位置的人,甚至取得了重奕器重。逐渐地,不仅仅限于魔界,沈欺开始接触到逢魔谷插手他界的阴谋。
重奕交给他第一件位于魔界之外的任务,目的所在,是仙界与人间之交。
不应谷。
重奕要沈欺做的,是前往不应谷,打开魔界与不应谷的通道,将魔兽燎火引入不应谷,掠取谷中修仙道人的魂灵。
沈欺深知,做成了这件事,就能往逢魔谷高处更去一步,手握更多摧毁逢魔谷的筹码。
他要做的事情,终归是抹杀那些阻碍逢魔谷的敌人,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这次对面的人,从和逢魔谷作对的魔族,换成了修道之人。
沈欺心道,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没有什么不同。
他却反悔了。
从他第一次远离魔界、假扮神仙的身份重回人间,从他走进不应谷的春日起,就注定无法再听从逢魔谷的命令行事了。
他在不应谷灵湖四周设下防备,伺机将逢魔谷先遣至不应谷的一头燎火射杀。一场恶斗,他被燎火咒印所伤,掉进湖里。
醒来后,撞见一个真正的神仙。
燎火来袭迫在眉睫,沈欺原想独自应付,怎知蔚止言穷追不舍,执意跟了过来。
他不会再让任何人卷入其中。
何况……蔚止言。
一个人已经沉入水底,那么另一个不知情的人走过岸边,只需路过就好了。
哪怕岸边人走得远远的了、忽又转身回身一望,也只看见湖水一潭,泛起涟漪一圈,其它什么都不见。
不必近前,也不要踏进这潭水里。
他走到灵湖中央,不应谷的湖水与燎火的咒焰没过脚底。
只凭一己之力,强行抵挡成群的燎火恶兽,封死了逢魔谷开辟的两界通路。
代价便是命悬一线,前功尽毁,承受着密密麻麻无数的咒印灼烧,被逢魔谷抛弃,死于重奕手下。
有关逢魔谷的,总是这样一些不值得回味的事情而已。沈欺不认为这一节值得细说,往后回忆道:
“离开逢魔谷以后,傅静植找到了我。”
“傅静植想掌握整个魔界,他夺得无渡城,却只留了具空壳,还缺一样东西。一样……足够震慑魔界、重塑无渡城声名的东西。”
“他既要立足魔界,逢魔谷是他的箭靶,也是我的箭靶。所以我答应了,替他去造出无渡城的噱头。”
“此后,”沈欺道,“便有了绯刃。”
没有绯刃引发的忌惮和贪欲,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