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万象课毕,风物府人气分毫不减,攒动的云头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遇上蔚然师尊讲学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要好好讨教一番才行。求知若渴的弟子们大排长龙,舍不得离去。
蔚止言应接不暇,朝远处悄悄递出一个无奈的眼神。
沈欺耸耸肩,一笑而过。
蔚然师尊成天闭门不出欠下的债,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显而易见,蔚止言一时半会无法脱身。沈欺欣赏了一会儿蔚止言迫不得已经营身份的一幕,赏足了趣味,撂下蔚止言,飘然地先行一步。
走出风物府,解岁渊白皑皑一片,又飘起了雪来。
沈欺迎着细雪,到九重仙阙落了脚。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白玉梯,他一瞬越过,登上九层祭坛。
祭坛中央宝灯长明,洗魄灯纯金的光芒里,包容一抹跳动的深色翡绿。
那正是置于灯盏中的绯刃。
担心绯刃戾气四溢、惹出大大小小的麻烦,沈欺才日日前往九重仙阙验看。怎知,历来躁动不止的绯刃,竟然与洗魄灯相处得十分安稳,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确认一切无误,沈欺提步要走,怀里扑进一颗圆滚滚的毛团。
毛团轻车熟路地找到他的胳膊,在臂弯里窝好,溜圆眼珠水汪汪地看着他。
“朵朵?”沈欺向来对它和颜悦色,“你有事寻我?”
不愧是人美心善的大美人,一下就看懂了它的意思。云朵朵从蔚止言魔爪里走过一遭,越发懂得美人的可贵,软绵绵嗷呜两声。
白绒绒软蓬蓬的尾巴一摇,尾巴后头的小云朵衔住沈欺衣袖,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沈欺心领神会,抱着云朵朵,跟随它指的方位而去。
小云朵七弯八拐,拐进了夜来风雨,目的明确地穿过几方庭院,在一座临湖雅苑的门前停下。
面对他们的,是蔚止言的那间藏室,题名“独酌”。这还是蔚止言为了他收集的繁多饮器,专程开辟出来的。
相较沈欺上次过来,发生了些变化。
藏室的名字不知什么时候被蔚止言改掉了,“独”字杳然不存,换成个“对”字。
“对酌”。
门口多出来一道新的仙障,精准地罩住了藏室。那仙障与环绕夜来风雨的阵法又不一样,云朵朵长驱直入整个夜来风雨,到这里突然吃了个闭门羹。
仙障是针对谁的,不言而喻。
云朵朵两眼炽热,挠挠仙障,又看看沈欺。
沈欺:“你想进去?”
云朵朵脑袋狂点。
夜来风雨里里外外所有的阵法及障术,蔚止言都告知过沈欺,这个仙障,他是会解的。
云朵朵的心思不难猜,沈欺与它约法一条,道:“我们可以进去,但是,你要听话。”
谁能拒绝一个温言软语的大美人啊,云朵朵反正是不能,嗯嗯嗯嗯地点头。
沈欺于是解开了仙障,藏室门扉洞开。
一踏进藏室,云朵朵急不可待地从他手臂上跳了下去,往纵横排布的众多藏柜中间奔窜。珠圆玉润的毛团上下左右飞了个遍,跑到一个偏僻角落,在一面隐蔽的柜子前面停下。
云朵朵蠢蠢欲动,克制再三,按住了爪子,听话地等着沈欺过来。
沈欺很快跟上了它,同它一起瞧着柜子:“确定是这边了?”
云朵朵胸有成竹。
沈欺推开最近的柜子,才拉开一寸,云朵朵圆脸一皱,晃了晃脑袋。
看来是不对。
沈欺停手,云朵朵挪了一步,拍拍旁边另一只藏柜。
这次绝对没问题!云朵朵势在必得。
沈欺好脾气地替它推动柜门,藏柜尚且拉开一条缝,云朵朵已经满面红光。
果然,柜门敞开,整整一排海灵芝。
沈欺一手摁住那颗躁动的毛团:“只许吃一棵。”
云朵朵点头如捣蒜:好的好的好的。
沈欺这才拿出一棵海灵芝,云朵朵心花怒放,跟在尾巴末端的小云朵变成一颗心,嘭嘭嘭贴了贴沈欺的手指尖。
随后猛一口叼起海灵芝,跑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
沈欺失笑,关好盛满海灵芝的柜子。转回相邻一格,云朵朵认错的那只柜子,要把那条推开的缝隙移回原样。
一记垂眸,不经意,瞥到缝隙里的一角。
他原本要收回的手停下了,按住柜门边缘。
藏柜不设封印,也不上锁,只有一道防备云朵朵的法阵。想来,能进入藏室的,就算作得到了主人的默许,满室宝器不对其设防,由人随意观看。
因而,沈欺将这只不显眼的柜子展开了来。
整整一屉符纸,不知道尘封了多久,随着柜格打开的动静,纷纷扬扬落下。
数不清有多少,一张张堆叠着,多得要将他的视野淹没。
符纸上无一例外,画满了奇异的篆文,分外眼熟——全是沈欺从不应谷书院仅仅上任几个月的“教书先生”那里,学过的几种符篆。
从上往下,符文朱笔痕迹由浅至深,似是从几百来年前起笔,直至近段时日才停下。
从而不难想象,曾经有谁在这间藏室,写画一张张在仙界无甚用处的符文。那人约莫也知道是无意义的举动,写完了,意味索然,又将它尘封。
为何要写,写下来,为何又要藏。
沈欺顿了一顿,只是那点停顿的样子极为隐蔽,仍然显得一派平常。
掩去那一点异样神色,他安静地将符纸复回原位,面色平常,指尖游移,触碰到相邻的另一只柜子,很轻地,将它打开了。
不出所料,这只藏柜里存放的,同样也不是饮具器皿。
其中码着一摞文书,沈欺拾起一张,扫了眼开头的字迹:
“荷酿月光,制方第一则”。
一页纸书写写画画,最终被一笔划去,看来写下字迹的人对此内容并不满意。沈欺看完这页,翻开其下厚厚的一叠——
“荷酿月光,制方第二则”。
落笔那人仍不满意,饮方文字的末尾,又被一笔划去。
再往下翻。
“荷酿月光,第二十五则”。
“第一百零三则”。
“第三百七零则”。
“第七百六十六则”。
……
哗啦啦,纸页似永无尽头,一沓纸张与文字,沉甸甸,不知压在谁人的掌心。数不清翻过了多少张,才翻来末尾。
沈欺低眉瞧着最后一页,眼光落在“荷酿月光”几字,目不转睛。
这重复了千次万次的笔迹,早已经干透了。
不应谷一个寻常月夜,他随口问过一句,“谷中风月入喉,不知是何种滋味。”
往后星移斗转。
初入云澜府那次,佯败于华瑶,他故意看准了时机,昏睡过去。当他醒来,身在夜来风雨,室内一炉风荷明月,氤氲出清浅水雾。
记得端起那一盏荷酿月光前,他问蔚止言,这是何物。
“曾有故交问起,有没有想过风月入喉是何种滋味,后来得闲,就顺道酿了一炉。”
若是深藏起来的种种配方、千千次挑剔的修改,换来送到眼前的一盏风月,仅仅只够称作一个“顺道”。
沈欺放下制方文书,似乎想了许多,也或许什么都不曾想,将它们尽数归置清楚。
书页推到底,触动了什么事物,他顺势一拨,碰触到一片温凉质感。
这只藏柜底端,竟还嵌着一层暗格。
暗格突然解开,于是叮叮当当,倾倒出成片的玉石碎屑。
整只暗格里占满了碎屑,除此以外不见其他。沈欺心底起疑,再打开左右几只柜子,细细看去,柜地无不是嵌着暗格,装满了同样的玉石碎屑。
玉屑之多,仿佛一汪玉色的水泽,流淌过人的眼睛。
一阵奇异的直觉,说不清缘由,沈欺拿出了云澜令。
满面玉屑的颜色……与令牌一模一样。
就连质地也找不出差别。
他一一比照,只觉得那些碎屑……
看起来很像。
很像是……有谁一笔一笔,试图雕刻出一只云澜令,却因为手艺笨拙,做坏了许多。
沈欺兀地想起,前几天,蔚止言涎皮赖脸地提出“互赠信物”之前,说过一句话。
“到了我们这个地步,不是早该互赠信物了吗?不行,我这就再去准备一件信物送给你。”
“再去”。
有其一,而后方能称之“再”。
——他什么时候,曾经收到过一件信物吗?
沈欺凝视他这只云澜令,眼波明灭。
把云澜令翻转过去,二十四道云澜纹,最后一道纹路上,肉眼可见一处极细小的瑕疵。
如同蝶仙等人所说,他的云澜令和别人有些不一样,除去那道瑕疵,大家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形制如常,运用无误,既相同,又有一副只可意会的独特气韵。
分批炼制、同时发放的同一批云澜令,不应该如此才是。
但假如……虽是同一批次发放,却不是同时炼制,而是多出一枚由人刻制的呢?
——既然手法拙劣,那么试过一次两次无数次,能做出的最完美的成品也避免不了毫末瑕疵,也就不足为奇了。
千丝万缕连成一线,线的尾端,系在他掌中这枚云澜令上。
“啪嚓——”
一声清脆的坠地声响,唤回了沈欺心神。
循声望去,云朵朵趴在湖景窗前的小案边角,嘴里一半海灵芝掉在爪子边,目光惊恐,瞪着下方。
吃海灵芝吃得欢快,它得意忘形地飘上桌子,得意忘形地来回翻滚,一尾巴碰倒了案上的花瓶。
云朵朵唯恐闯祸,又想往下看又不敢看,生怕看到一地打碎的花瓶碎片。
沈欺见状,拢起身后一排藏柜,朝窗边走了过去。好在花瓶虽掉落在地,表面并不见碎裂,他捡起花瓶,给了云朵朵一个镇定的眼神。
云朵朵脆弱的心灵终于平复,重新叼起海灵芝,挂在窗棂上吭哧吭哧。
湖景窗前这张桌案,自从沈欺看到以来,陈设一直没怎么变过。沈欺一手掌着花瓶,熟稔地把它放到原处。
去歆州以前,花瓶原先是和檀木匣放置一块的,自从蔚止言在歆州道破沈欺的身份、匣中乘愿弓物归原主,檀木匣就收了起来,桌上只剩下这件花瓶。
花瓶里不见花,沈欺依稀记得存放了一粒玉白色的珠子。
此刻瓶底空空荡荡,沈欺四处搜寻一圈,果然在角落里找见一粒玉白颜色。
应当是花瓶碰倒的时候撒了出去,他弯腰蹲下,捏起那颗小珠,要往瓶中放。
站起身时,窗外风景迎面扑来。沈欺随着余光,向外掠了一眼。
桌案前头这一面方向,依旧占据了整间藏室所见最好的景观。窗外灵湖泛波,蒙蒙细雪轻柔地飘洒,天边偶尔碎光闪闪,星月忽隐忽现。
湖心灵树仍是不舍昼夜地飘落羽叶,今夕却有什么不尽相同。
沈欺眺去,只见那棵植株的雪色比往常更盛,雪叶银花挂满梢头。
……不。
那不是雪作的花。
是真真正正的……花朵?
这棵长久以来徒有羽叶的湖心树,竟开出了花来。
花形如羽,色皎若玉,一簇簇悬于枝头,重瓣层层绽开,与飞雪嬉戏。
它的形色,简直就像……
像云澜广植于府中的白夜菱。
可它生在湖心,在云端水澜相拥之处,在云水中央。
沈欺的视线,便停伫在湖心树吐露的花苞上,竟似无法移开。
他喊了一声:“朵朵。”
云朵朵噌一下放开海灵芝,抻直了身子。
“这棵树……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沈欺还攥着那颗玉白珠子,在他半点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发出了一道问。
云朵朵思考了会,比划了几下。
有云澜府的时候就有啦。
“……它本来就长在这里吗。”
一个问题,却不像一个问题。像发问之人已有了答案似的。
云朵朵哼哼两声。
不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