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明月沙岛，长长的海岸线绵延，晴空万里，碧水白沙，令人心旷神怡。岸边不远处，一座白塔矗立，寂静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从奉仙观出来，趁着下山的间隙，沈欺瞭望过：环海雾障以内，海上国包含的十四座海岛，每座岛上都有这样一座白塔。
塔身形似圆柱，塔顶则削尖，呈锥形。整座塔上下无门，每层只西向开着一幅窗，烛光隐隐，燃着长明灯。
来到塔下，方圆百米，一圈石雕围着白塔。
和奉仙观的法坛相同，白塔附近同样设了禁阵，闲杂人等无法出入。
沈欺眯起眼睛，不出预料，除了禁阵，白塔脚下还嵌着另一个宏大的法阵，是聚灵镇邪所用。
“聚灵阵”。
沈欺的表情遂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奉仙观、法坛、白塔，遍地聚灵阵，层层相嵌。
海上国的道人，如此醉心于修行吗？
还是说……
这里有着一样对他们来说无比棘手的邪物，以至于需要如此之多的镇邪法阵？
“塔下的这一个聚灵阵，”沈欺把白塔从上至下打量一遍，问蔚止言，“被破坏过么？”
“是。”蔚止言肯定道。
“不久前破裂，又叫人复原了。”
沈欺：“塔里边呢？”
“也是什么都没有？”
蔚止言正要探，一连串叫卖声飘了过来。
白塔边上三三两两的过路人，朝着一个方向去，见到他们两张新鲜面孔，新奇地往这边张望。
人来人往，蔚止言把折扇摁回去，眼神示意沈欺：等会再看？
沈欺点头，朝人流走向抬了抬下颌。
跟随行人脚步过去，人声渐盛。
白塔的斜对面搭起一片集市，这里是明月沙岛上一个部族集镇，道路两旁商贩往来，叫卖声一串接一串。
集市周边还算热闹，支着大大小小的铺子和摊点，男男女女穿梭其间，沈欺环顾一圈，年纪各异，有老有少。
看来海上国的天赐长生，并不能让人重返韶华。
那件未知的灵宝降落，确实使得海上国民众的寿命延长，却没有改变他们的体态面貌。
海上国众人拥有的长寿，把他们身体的变化停滞了，停滞在获得长生的那一天，一直保持至今。
集市一角有个果摊，一个老妇人坐在路边，看着自家的摊子。
新鲜欲滴的荔枝果码放得整齐，老妇人一下一下打着蒲扇，头顶一暗，两个人影盖了下来。
“这位婆婆，荔枝怎么卖？”
老妇人看向来人。
好俊的两个后生，问话那个一头显眼的白发，老妇人见了也不慌张，咧开嘴笑了：“道长看着面生，是刚来明月沙的客人？”
海上国人人拥有悠长的寿命，受限于雾障，不能离开海国。在岛上待得久了，一眼能识得出外人，又因为平常人进不得海雾，但凡见到生面孔，他们就晓得了，对面一定是个入了道门的能人异士。
“荔枝不用钱的啦！”
老妇人笑眯眯的，拿来一只藤编篓子，热心地递给沈欺：“来了海上国的道长都是贵客，来，你们拿着，随便装，看中了的尽管拿就是！”
“荔枝都是我们明月沙种的，一清早刚摘下来，很甜的！”
“好，谢谢婆婆。”
海上国好客成风，沈欺也不推诿，把篓子放到他和蔚止言中间，挑选起来。
蔚止言有样学样，把手伸向了红艳艳的荔枝堆。可能是甚少接触过这类人间鲜果，看看篓子又看看荔枝，认真得像是钻研什么仙术难题。
沈欺比他随意得多了，捡几粒荔枝放进篓子，自然而然地说起：“婆婆，我们初来乍到，看到旁边这座白塔，可是有什么讲究吗？”
“你说那里呀。”
老妇人放下蒲扇，朝着白塔福了福身。
“那是海上国的圣塔。”
圣塔的存在，不是海上国的秘密。老妇人打开了话匣：“道长，你们有所不知。两百……老身想想，噢，是两百四十年前了。”
“那时候，明月沙出了个恶孽，要害死我们海上国的所有人哪。”
“幸好海上国有圣主大人的庇护。”说着，老妇人朝一个方向，虔诚地拜了拜：“是圣主大人率领殿下圣师亲临明月沙，消灭了恶孽，救了大家的性命。”
……按时间推算，两百四十年前恶孽出现时，海上国已经有了“天赐长生”。对一个长生的恶孽，如何称得上“消灭”？
沈欺和蔚止言想到了同一处去，就听老妇人摇头叹气：“圣殿要灭了那恶孽为民除害，只是海上国天赐的长生，也叫那个恶孽撞上了！”
“长生不死，杀不死他呢！”
“又是仰仗了圣主大人圣明，圣主大人下令在明月沙修建了奉仙观，还给每座岛上修了圣塔，拢共就是十四座，从此镇住了恶孽的怨气。”
“圣主大人法术高强，有圣主大人保海上国安宁，道长尽可以安心。”
“恶孽被镇压好些年头，早已经作不了恶了。”老妇人摇摇蒲扇，“我们这些不通法术的，离圣塔远一些、莫要动了底下的法阵就是。”
沈欺听了，只点点头，道：“明月沙的恶孽，是个什么样的邪物？”
“不是怪物，”老妇人纠正道，“是个人哩。”
这是海上国人尽皆知的孽障，老妇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一个小偷阵师，叫乐初醒。”
沈欺闻言一顿。
一颗荔枝滚落，骨碌碌转了一圈，蔚止言难得眼疾手快，一掌拢住了，丢进篓子里。
随后他听得老妇人说的人名，便是缓了缓神。
这个名字，蔚止言也是有所耳闻的。
乐初醒，人间第一阵师，于演阵之术上天赋卓绝，名声甚至传到了仙界。
准确来说，乐初醒的声名并不是传来仙界的。
在仙界知道乐初醒是人间第一阵师前，没有哪个神仙见过他本人。但是卜卦勘算的法门，一向充满了不可说的玄秘，仙界当中擅长问星断机的神仙们，不需要见到其人，也算出了人间第一阵师的姓名。
尤擅此道的仙界学府，惊鹤山房，算出了乐初醒惊人的天分，算出了乐初醒的所在，几乎打算提前下凡面见乐初醒，只等他修行有成，在他登仙那日直接把人收入门下。
结果不出几日，惊鹤山房就算出了一个新消息：
这位百世不出的天才居然要复刻诛灵阵——那可是失传已久的魔族法阵、至阴至邪之阵！
乐初醒为了做出诛灵阵不惜屠城，阴谋败露，被国主除去。惊鹤山房掌门无限地唏嘘，把涉及乐初醒的卦象一律抹去，再也没提过这事。
蔚止言听说，乐初醒是在他出生的国境以内犯孽、为国主所诛。
原来乐初醒所在的国，是海上国。
老妇人絮絮地往下说，说起了仙界无从得知的、乐初醒更多的斑斑事迹。
“乐初醒啊，他父母双亲就不是善人，名声坏得很呢。”
海上国的道修，以修习阵术者为最多。圣主大人，也即海上国的国君，是海上国最精通阵术的人。为了防止心术不正的人染指阵术、随意作乱，唯有通过圣主评定试炼的人，才能进入圣殿、成为殿下圣师，跟随圣主修习阵术。
“乐初醒的父母本来也是圣师，拜在圣主名下。那两个歹人却贪婪得很，盗走了圣主大人独创的阵术，被撞破后，竟然还想刺杀圣主大人！”
“那晚整个圣殿的人都看见了，他们夫妻两个差点打伤圣主，还好遭了报应死在当场。”
那对夫妻阵师贪心不足自找死路，家中留下个幼童。圣主大人心善，可怜小儿无辜，放了年幼的乐初醒一条生路。只是引以为戒，不再降福予他，更不允他修习阵术。
“可惜圣主一片善心，还是白白浪费了！”
“这坏的啊就坏一窝，乐初醒天生是个坏骨头，和他父母一样的偷学了阵术，活到十七八来岁，赶上那年天赐长生，得了一条长命！”
“圣殿发现乐初醒偷学阵术，要把他驱逐出去，那乐初醒命硬啊，一路逃到了明月沙来。”
圣殿是海上国的都城，位于海上国最西边的海岛上，明月沙则在最东方。两百多年前，明月沙还不像现在这样有奉仙观，有圣塔，有圣殿的巡查；明月沙的人们对于圣殿发生的事情，并不能够及时地掌握。
于是隐瞒了身份的乐初醒来到这里，一开始，没有人能察觉。
“当时我们不认得他，好心让他在明月沙住下。却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乐初醒他居然想复原一个邪阵，要拿我们祭阵啊！”
说到这儿，老妇人止不住地叹息，痛心疾首。
附近的人们听了去，陈年怒气涌上心头，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起来。
“乐初醒，哈，他来明月沙可没给过我们好脸色看！我们好心好意招待他，请求他教我们阵术，好不耐烦才教了点，最后还要拿我们试那个什么诛灵阵！”
“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只要他觉得你冒犯了他，就把人拉到幻阵里去！有问题请他点拨，有求于他了，他就更过分了，动不动把人拉进幻阵！”一个裁缝啐骂道。
裁缝的夫人是个绣娘，跟着斥责起来：“是啊，乐初醒的幻阵何其歹毒！”
“你一个人进去，就叫你看到最害怕的东西；几个人进去，就故意叫你们暴露藏得最深的的秘密！陷进他的幻阵走不出来，可就永远出不来了呀！”
左右街坊们忿忿不平：
“乐初醒教我们的阵术要么是假的，要么和他爹妈一样，是从圣主大人的圣殿里偷出来的！我家兄长后来被选中成了圣师，有幸得到圣主点拨，才发现他教的全是让人误入歧途的东西！”
“还好圣主大人明察，否则乐初醒得逞，海上国全部要成了死岛了！”
“诛灵阵还不够，别忘了，他还想毁掉我们的天赐长生呢！”
过了这么多年，仍然轻易地引发众怒。显然对于海上国的人们来说，乐初醒罪大恶极，简直死有余辜。
骂声持续了一会儿才散去。老妇人“哎哟”一下，后知后觉，他们骂归骂，客人们可是还在听着呢！
“怪我，怪我多嘴了啦！不说这晦气的了，可别败坏了道长的兴致。”老妇人做了个挥手的架势，只想挥走不干净的东西。
扇了几下，老妇人重新收拾好脸色：“道长来了明月沙，可以好生逛一逛。”
沈欺顺势道：“正想请教婆婆，最近岛上有什么新鲜事么？”
“两位来得巧啦，”老妇人道，“明天赶巧碰上了仙寿节呢。”
料想他们不了解海上国的风俗，老妇人解释道，这仙寿节，是海上国为了纪念天赐长生而举行的一个节庆。
每逢仙寿节，圣主便会离开圣殿，亲自前往海上国十四岛进行巡游。
与巡游一起的，还有圣主降福的礼俗。
仙寿节当天，海上国的人们有幸朝拜圣主仪驾、聆听圣音，圣主大人则为百姓降下福祉，佑护大家长生永驻。
说起仙寿节，便离不开这位圣主大人。据传圣主大人乃是仙人转世，当真是德行高洁、勤勉开明，因此深得人心。海上国礼待来宾，对客热忱，也是依循了圣主大人的教诲。
圣主大人不仅明德仁爱，一手阵术更是超凡，修炼不辍，积累了深厚的道行，即将登仙成圣。圣主大人一人得道，却从没忘了泽被众人，随着道行渐深、道法大成，给国众降下的恩赐也与日俱增。
好比说仙寿节，从早年的十年一度，到五年一度，再到一年一度。现如今，海上国的百姓年年都能遇上一次圣主降福，蒙受福泽的馈赠。
“明天仙寿节，圣主大人从圣殿开始巡游，轮到明月沙要到酉时了。”
老妇人好心邀请二人：“圣主大人马上快要成仙，这次的仙寿节，道长要是得空，可以和我们一道朝拜圣主大人。只要诚心诚意，外地客人也能得到圣主大人降福的啦！”
“成仙”二字引得蔚止言侧目。眼下他只认可般的笑了笑，未多说一言。
“婆婆有心了。我们有时间便会来的。”沈欺脸面上挂着淡笑，滴水不漏地回应了。
这一趟集市倒是来对了。
海上国有一枚遗落的灵宝，有一个怨气被镇压的乐初醒，白错又恰好来到这里。
这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