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
走出了糖水铺子的陈寐,一心赶去集市的另一边买荔枝。
不出片刻,他找到了沈欺说的果摊。果然,摊上的荔枝个大又新鲜,看起来就很好吃。
陈寐两眼放光,和买荔枝的老妇人打了招呼,开口就说,他要把摊子上的荔枝全部买下来。
老妇人实打实吓了一跳,赶紧告诫这个长相标致的年轻道长,吃多了荔枝是要发热病的,总算劝得他收手,只买了一篓去。
一篓少是少了点,陈寐买到便是满意了,提着荔枝往前走,打算找个地方吃掉。
走着走着,路过了海边一座白塔。
白塔四周环绕聚灵阵,另外还有一重石雕围成的禁阵。作为惊鹤山房的弟子,习惯使然,陈寐分神留意了一下法阵,眼光顺势往上,扫过白塔上下。
看完了一圈,没什么好看的,他收回眼神,继续走路。
走了一步,忽然觉得不对,匆匆抬起头。
塔顶的窗子后面……
有个人。
人影黑黢黢的,它……
正在往下看。
朝着他的方向。
陈寐手臂上骤起一串鸡皮疙瘩,揉揉眼睛,定睛再看——
塔顶那扇窗,后面分明空空如也,唯独亮着一盏长明灯。
原来是看错了,自己吓自己一大跳。陈寐拍拍胸口,继续往奉仙观的方向走去。
蓦地,迎面狂风大作。
这青天白日里一遭大风,吹翻了陈寐提着的藤编篓子,荔枝打翻出来,滚落了一地。
陈寐大惊失色,一把抓回篓子,满地一粒粒地捡起荔枝来。
捡起一粒,朝篓子里放回去一粒。他就这样埋头捡着,直到眼前出现一桩石雕。
最后一串荔枝,掉在石雕的里侧。
再往里面去……就是禁阵的区域了。
只是过去捡一下荔枝,应该没问题的吧。
陈寐拿出阵师的修行素养,再次谨慎地判断了一遍,没看出塔下的两重法阵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跨过石雕,捡起那串荔枝,宝贝地放进篓子里。
收好荔枝,陈寐起身,前脚退出禁阵。动作间,一簇荔枝叶子蹭到了篓子上的藤结,悄然掉落在地面。
就在他后脚即将踏出禁阵的那一刻,眼前陡然一黑,失去了意识。
——禁阵之中,一个活人凭空消失了,没有人瞧见。
只一片翠绿的荔枝叶,孤零零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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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时,视野所及一团昏暗。
陈寐本能地动了动,却动不了——他的手脚竟全被绑起来了!
荔枝篓随随便便地掉在脚边,看样子,他是昏迷的时候被人关起来了。
他昏迷得蹊跷,被关得更蹊跷。陈寐想不通:人生地不熟的,谁会挟持自己?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法力居然用不出来了!
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脑袋,陈寐等到眼睛适应了昏暗,费力地左右张望,尝试分辨周围的环境。
他被关在一处近乎幽闭的场所,有哪里点了灯,却仍是幽暗非常,灰蒙蒙的一片。只有一个方向,稍微透着点光亮。
那边像是开了扇窗,奇怪的是,窗前根本没有帘幕遮挡,但透过窗子看出去,外界的一切都是乌沉沉的黑,没有颜色,没有亮度。
——有一道禁阵编织成的屏障,覆盖在窗上。
窗前照进来的光,因而也是昏沉发黑的。似一张尘垢暗结的网,沉沉笼罩着室内各处。
陈寐向窗外看,看见一副熟悉景象。
明月沙海岸绵延,碧水白沙相接。
只不过现在,隔着禁制做成的屏障,入眼全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灰黑。
陈寐大概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他这是在……圣塔的里面?以这个高度来看,还是……塔顶?
那附近亮着的灯,就是塔里的长明灯了。
可他捡完荔枝就走出禁阵了,为什么会到塔顶上来?
难道他没走出禁阵?可是怎么会呢?
况且,圣塔旁边的那个禁阵也好,聚灵阵也好,怎么看都是没有把人掳到塔里来的这种效果吧?
陈寐一头雾水。此刻他法术尽失,手脚不能动弹,只能驱使着仅存的感知,随即他发现,这座塔上下隔绝,能上而不能下。
更有层层禁阵相叠,法力全失的话,根本没办法出去。
早知道,就不捡那串荔枝了。陈寐本该懊恼,转念又想,可是荔枝真的很好吃啊,不捡回来会很浪费的呢。
哦,对。他这会还想起来,买荔枝的时候老妇人跟他说过,圣塔里面镇着一个人的怨念,是个死了很多年的大恶人,叫作乐初醒。
不管怎么样,还是尽早想办法出去吧。
陈寐冥思苦想,便在这时,身边阵阵阴风流窜。
然而他刚才感知过,这一方塔顶,上方对于下方是隔绝的——哪儿来的风?
四周昏昧不堪,一切宛如凝滞,压抑至极。兼之森冷无比的阴风不时吹拂,吹得陈寐极为不舒服。
他又头痛了起来。
这阵疼痛比他来到海上国以后的任何时候都要剧烈,痛得陈寐冷汗直冒,不由得躬起身子,胡乱地栽倒下去。
嗒。
他撞到了什么东西。
有点软,有点硌人。
是一块被皮肤覆盖的骨骼。
是个……人。
被关在塔顶的还有别人?陈寐凑过去,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清晰一点。
黑暗中那个被陈寐撞到的人,和陈寐一样,手脚被束缚着,靠坐在墙角。原本双眼紧闭,让陈寐一撞,睁了眼,正巧,定定地对上陈寐的注视。
看着是个俊秀公子,哪怕昏暗之中,一张脸也出挑得令人过目不忘。就是皮肤稍嫌苍白,缺乏生气,脸色也阴郁了些。
没想到还能遇到其他人,陈寐很是激动,对待同伴那样关照道:“你还好吧?你是和我一样掉到这儿来的吗?”
“我是刚刚在圣塔下面捡荔枝,突然就掉进来了,你进来多久了?我看这里好像是塔的最顶上,你觉得呢?”
“对了,我叫陈寐,你呢?”
陈寐一活跃起来就生气勃勃的,话一股脑地往外冒,不带停的。那人也不打断他,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听他说。
等陈寐全部说完了,他才启唇应话。
“这里确是塔顶。”
“我不是刚刚掉进来的,有一段时日了。”
那人一个个回答陈寐的问题,边答,边一手撑地,半蹲了起来。
陈寐这才看到——不知何时,他身旁那个人,手脚上的束缚,一概解开了。
或者说,他看到的,那个人手脚上的束缚,其实与他不同——那些,一直都只是做个样子而已,根本不是真的。
那个人半蹲在陈寐面前,长发未束,一身衣着皆是漆黑的,似要和黑暗融为一体。他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护腕束袖,佩戴一副手衣,连十根手指都缠在黑色手衣里。
他身上唯一的颜色,是护腕上绑着一段红绳。红绳随着手腕绕了几圈,尾端还系了只铃铛。
陈寐冷不防惊觉,这人的身形……
和他撞见的、藏在塔顶窗子后面窥探他的那个幻影,一模一样!
所以说,他最开始看到的不是幻影,是真的。后面的空无一人,才是假的。
陈寐犹且心惊,些微长明灯的光芒透了过来。
幽微光影,让陈寐看清了,身前这个人,他的两只眼睛,上下眼皮皆卧着一痕细细密密的刺青。
他眨动眼睛时,闭眼的那一刻,就像缝起了双眼。
好端端一位玉面公子,就这样,徒然添上了一笔诡色。
突如其来的,陈寐两只眼睛狂跳了一下。
刚好,那人回答到陈寐的最后一个问题了。
他俨然心存疑惑,问陈寐:“已经死过一次的人,需要名字吗?”
陈寐瞳孔骤缩,顿感一阵恶寒。
那人转了转眼珠,凝望着他。
霎时间,陈寐无法形容那双眼睛里表露的情绪——森寒刺骨,恶意丛生,浸染了身边每一个角落。
如同被黑暗里爬出来的恶鬼给钉住了身形,陈寐打了个寒噤。
“不过,如果你是问我死前的名字。”
那人森然一笑,状似蛰伏多年不见天日,从地底重回人间的恶鬼。陈寐接连受惊,不自觉往后退,脖颈间传来痛意——他被人掐住了脖子。
“唔——!”
冰凉刺骨的一只手钳制着咽喉,陈寐逃避不得,呼吸愈渐不畅,他头痛得无以复加,脑子里嗡嗡的响。
尽管如此,他却听清了头顶那人的话——
“我名为乐初醒。”
“很久没碰到有人问我的名字了。”那人说着,笑了起来。
“作为报答,送你个礼物吧。”
什么……礼物?
陈寐眼冒金星,来不及品味他话里的恶意,霍然几声巨响,眼前整座天地都晃动起来。
“轰隆!——”
“轰隆!——”
“轰隆!——”
急剧的,猛烈的爆裂声,不断炸开。
——明月沙圣塔,在陈寐脚下,就此炸成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