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柔甲是小草,毋庸置疑。
那,谁是长大后的小草呢?
祝煊容,还是,师姐?
两人隔雨相望。
噼里啪嗒,雨水打在树叶上,落进地上成片的水滩里,也打在他们的伞面上。
“师姐,叶郎君并未同意。”
他们确实向三长老争取到,只要断绝关系,就放叶飞云出狱。
但此计,在告知‘叶飞云’后,‘叶飞云’并不同意。
‘叶飞云’坐在牢房内,虽形容潦草,但仍坐姿端正凛然。
“叶少侠。”他隔着牢房的栏杆笑对叶飞云,“我不同意此法。
便是我此次真要死在狱中,也不要和阿姐断绝关系。
母不慈、父不怜。
阿姐她,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我怎能,为了自己一条贱命,就抛下阿姐?”
‘叶飞云’眼神平静又坚定,便是要死,他也要是以阿姐的亲人身份死去。
‘叶飞云’并未同意,但许知绝仍是来了城主府,进入府中。
许知绝不发一言。
叶飞云缓声,温和地继续道,“会有其他方法救叶郎君出狱。”
所以,为何要隐瞒众人,私下到了此处,采用此法?
许知绝持伞走到叶飞云面前,不躲不避,在伞面下看他,“你们并未想出新的方法。”
而后又道,“我要救他出来,又何须管他愿意与否?”
救‘叶飞云’出来,是她的目的。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便是当事者的心情与想法,也并不重要。
这便是许知绝 想要表达的行事作风。
叶飞云:“可若是因这一举,叶郎君和叶少城主,生了死志,岂不是与我们想要叶郎君和叶少城主活着的想法截然相反,又当如何?”
叶飞云声线平静,然墨眸定定,眼中却似有千般筹算,卷着许知绝吸进他的双眸中。
许知绝:“于我而言,救叶郎君出狱为一题;而叶郎君出狱后,会因此计萌生死志,是另一题。
解决了一题后再去解决另一题便可。
他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他死。”
许知绝淡漠地说罢,而后侧身往离去的方向走去,与叶飞云错身而过。
许知绝说的貌似有理。
不、不对。叶飞云稍垂首,迅而转身,凝望着许知绝的背影,“师姐,你虽修的是无情道,但并非不通七情。”
土山村中,信口拈来的谎言,称怜生是保护村民魂魄之人,让其归为正派,也让怜生有了合理的理由为李伯报仇。
怜生是真的猜不出来,师姐说的是谎言吗?
也不见得。
还有,妖界麒麟妖王现身发怒之时,师姐立即开口,言及是戚杳杳带他们到了妖界,洗清他们擅闯妖界的嫌疑;乐善尊者打算送怜生回家,也是师姐适时开口,以要收怜生为侍从挡下……诸般算计,算计的是人心,而人心背后,是情。
她不是不懂七情,相反,她能算无遗策,是因极为通情,也对每时每刻,人的情绪感知极为敏锐。
她会为道墟尊者摘掉头上的杂草,会在他误饮‘毒酒’时安抚他不要害怕……
她只是,大部分时候,都不管罢了。
他人的情,他人的心情,他人的情绪,和她无关。
至于何时有关,就连叶飞云,也没有摸出门道。
但这些都足以证明,许知绝通情。
算计人心,走一步望七步,为何,在救‘叶飞云’出狱这件事上,就变得不同了?
叶飞云走向许知绝,重新赶至她的身前,只是这一次,是他站在更靠近城主府的那一侧。
“叶飞云。”许知绝停下脚步,徐徐回身。
叶飞云目达耳通,心有大智。所以在前世,争夺异宝之时,他都极为难缠。
准确地说,她只通六情,天水镜不知多少世,她有什么没见过,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你又能,奈她如何?
不如何。
便连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叶飞云都难以说出口。
她和他是什么关系?
是主子与侍从的关系,若去深究,连师姐和师弟的关系都算不上。
是,什么都不是的关系。
“师姐,你想让她死,是吗?”叶飞云说出自己最大胆的猜测,“母不慈,父不怜,她所爱护的城民背弃她,叶郎君也抛弃了她。”
而叶郎君,师姐去取断绝关系的文书时,又是否告知叶柔甲,她的阿弟不愿呢?
叶柔甲定是不敢问的。因为只要不问,便是未定,她仍可心怀希望,这不是她的阿弟,不是阿第害怕被连累,所以为了自己的命,亲口提出的请求。
“她什么都没有了。
自戕而亡。”叶飞云似一眼能望到,在这般发展下,叶柔甲会走向的人生尽头。
可若师姐想要杀叶柔甲,以她的修为身法,她亲自动手,叶柔甲早就难逃一死。为何,要使这诸般计策,非要令叶柔甲生出死志?
又被推测出了。
许知绝蹙眉,金眸眼底划过一丝杀意。
看清许知绝眼底的那丝杀意,叶飞云一怔,而后笑了。
他的面上浮出温和浅淡的微笑,“师姐,我的伞破了。”
不知何时,叶飞云的油纸伞,伞面破了一个大洞,流下的雨水从洞口淌下,混合着落入的雨滴,浸湿了叶飞云的肩膀。
许知绝疑惑地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叶飞云的伞面。
她分明没看见叶飞云的动作,而这伞,适才还是好好的,难不成真的是突然破了不成?
*
柳听晚:“叶师弟,你刚才非要打着这柄破伞出去做什么?”
客栈偏院一层,青山派的弟子们都在,听着雨声,有人围在桌边打叶子牌玩闹,有人修炼。
叶飞云从雨中归来,右肩已湿得不能看。
柳听晚在门前的廊檐下接他,顺手接过叶飞云手中的伞,认真上下打量,“倒是一把好伞,就是破了,补一补应当还能用。”
叶飞云眉目温和,“多谢师姐。”
柳听晚:“你快把你身上的衣服烘干。伞都破了,你不懂得使避水诀吗?”
叶飞云腼腆一笑,“雨中漫步,别有一番意趣,痴迷于雨中之景,倒是给忘了。”
叶飞云听话地烘干右肩衣裳。
“雨景有什么好看的啊,又不是没见过。”柳听晚随口而言,蓦地想到什么,嘶了一声,语气抱歉,“是我忘了,你出身于行忌城。”
原是回到了故土。
“梦境所化,和你故乡是一样的模样吗?”
叶飞云轻点头,“嗯。”
一模一样,非不是去过行忌城之人,梦不得这般清楚与相似。
“柳师姐,关于大师姐,我有些疑问,不知柳师姐可否解答?”见柳听晚眸中神色异样,叶飞云赶忙接着道,“我是师姐的侍从,怕犯了她的忌讳。”
柳听晚眸中的异色这才褪去,思及大师姐还想杀叶师弟,又事关大师姐,柳听晚顿时定声,“我们找个地方说。”
楼上偏僻一角,叶飞云设下屏障。
叶飞云和柳听晚相对而坐。
“柳师姐,我想问,为何师姐修的是无情道,却仍对各种感情,或者称之为情绪,十分敏锐?”
叶飞云眉眼微沉,似在细细思量,“若大师姐从小便修的是无情道,没有经历过诸般感情,该是不通人情冷暖,更不会,能懂得和理解,他人当下对某一事所产生的情绪。”
“可若是师姐通晓七情六欲,又如何修得了无情道?
师姐如今,也不过桃李年华。”
叶飞云又道,“我遍观书卷,记载中,历来无情道修士,皆是冷硬不通人情者,执大道,守天地,不徇私情,以正道天道为己道。
师姐却似与他们不同。”
“无情道。”说起无情道,柳听晚神情严肃又认真,垂眼后又撩眸,“虽是同一个名字,但也略有不同。
师姐的道和那些记载中的修士,所修的是否是同一个道,确切的答案,我也不知。
但在修炼的方法上,的确不一样。
溯世镜你已经见过了。而大师姐另有一面镜子,你可知?”
不待叶飞云回答,柳听晚紧接着道,“那面镜子名为天水镜。
天水镜汲取溯世镜之力生出,可幻化出千万种、万万种虚假的小世界,说其为轮回也可。
只是镜中万人万物,所发生的万事,都是假的,可这‘假’又十分真,因为溯世镜记载现世真切的过去,天水镜由此演化出的世界,自然是‘真的’。
师姐的无情,是在天水镜中遍历‘情’,而勘破‘情’。”
柳听晚顿声,“破情无情,是师姐的道。
不过这些又与师姐的忌讳有什么关联?”
在柳听晚眼中,大师姐其实是个没什么忌讳的人。只要不打扰她修炼。
而柳听晚敢说,也是因为这些东西虽算是隐秘,知道的人少,但实则也不会影响什么。
大师姐的道已修成。
也就和师姐没什么亲近关系的人不知道罢了。
青山派各峰长老那儿,或是如她这样的,曾有亲近联系,关注师姐,忘不了师姐的人,其实都知道。
叶飞云拧眉,愈加沉思,墨眸中的暗色深浅不一,“那天水镜中,会发生什么?”
然听到叶飞云的问话,坐在桌对面的柳听晚,一瞬,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惊恐的事。
她的手“咚”一声按到桌子上,五指攥成拳,似有这桌子,才能令她有撑起身体的力量。
她的双眸睁大,双唇也张合不止,急促地大喘着气,眼神痛苦又迷茫。
会发生什么呢?
发生什么?
她的上半身稍稍佝偻着,似都要蜷成一团,但因着在叶飞云面前,强撑着一口气。
她的咽喉似卡着极为难过、极难说出口的事,眼睛眨呀眨,光莹的水在她眸中积聚。
“是,”只有轻微的气声,很轻微轻微,微弱蚊蝇,像蝴蝶的翅膀在扇动,“自杀。”
一次又一次地磨灭自己的感情,一次又一次地——自杀。
在了无生意中,自由地奔赴,向往地走向,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