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好姜禾去打点村里的粮农,龙彦北让小郑驾车直接赶去崑西府。
平权之前的崑西府是世家贵族的府衙,这里时常大门紧闭,奴籍百姓除非是犯了事被抓去审判责罚,否则一辈子也没机会进府。
可如今,崑西府常常开门接待百姓来访,若有冤屈只要敲响登闻鼓,崑西府必会接待回应。
这次大灾之年,如果不是府丞放粮救人,崑西肯定是饿死一片。可在以往,崑西府的粮仓从不会向奴籍百姓打开。
到了崑西府,府兵进去通报后便引着龙彦北往府衙里走。
刚穿过仪门,就遇一人迎面从府内往外出,两人恰好走了个对面,龙彦北顿住脚,提裙一看,这才看到此人竟是姜城。
对面的姜城只顾低头走路,走近才见来人是龙彦北,她顿时一愣,脚下乱了步子,脸也立即涨红,露出尴尬之色。
自东宅出事,龙彦北就再没见过姜城,几个月过去,如今再见,龙彦北发现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两圈,眼圈乌青,面色沉沉,和以前那个精神的拳师判若两人。
想到这几个月,虽然去老宅次数不多,可她每次去想见见姐姐,奶奶都说龙彦东在静心,不宜见人。姐妹俩从未讲过面说过话,现在遇到姜城,龙彦北便想问问她近况。
可龙彦北刚想抬手喊人,姜城却是神色慌张,只与龙彦北的视线短暂触碰了一下就赶紧别过脸,朝旁边让出甬道,低着头快步闪身而过,一刻也不愿多留。
龙彦北驻足回望那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惆怅。
姐姐和姜城这段感情走到如今有多难,她或多或少是知道的,可无论付出多少,两人的关系始终如履薄冰,少许波折就能撼动,遇到这样大难,千般万般努力也瞬间打回原点。
龙家,这个家族,这个姓氏,就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她们的身上,让她们逃不走避不开,不得不硬挺起脊梁去扛。世间有几人能像龙一太太那样肆意洒脱,甘负家人骂名,只为自己自在的情谊呢?
走进会客厅,白鹤已经等在里面,见龙彦北来了,上前迎她进去。
龙彦北一见白鹤模样,顿时笑了:“几月不见,白府丞黑了不少,再黑下去恐怕就是黑府丞了。”
白鹤听闻跟着一起笑起来,两人一同坐下,白鹤道:“今年大灾,这几月我几乎日日在外,发放灾粮,探查粮田引水情况,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白不回来。”
崑西府的救灾之举龙彦北早有耳闻,她也由衷敬佩这位平权军出来的府丞,不知其他地区的府丞是何模样,但白鹤被称为地方父母官,绝对当之无愧。
两人关系熟稔,白鹤知道龙彦北从崑东回来没多久,上门必然有事,于是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就问:“北太太今日来所为何事?”
龙彦北顿时神情严肃,直接道:“据说有一伙人威胁崑西粮农,不准他们受雇北宅收棉,甚至有人为此还被打断了腿,府丞可知此事?”
白鹤面色一凛,道:“我确有听说,那伙人不多,但各个武艺高强,行动极快,我听闻他们行凶,派人去捉拿,可回回都抓不到人,我们人到了他们已经走了,我们走了他们又去,而且他们确实凶狠,被威胁的百姓怕遭报复不敢说出实情,都说是自愿为之,即使是偷偷报官的也不敢出面指证,一时我也有些难办。”
“那府丞可知此事是何人所为?”
白鹤迟疑片刻,看着龙彦北的眼睛,才缓缓说道:“这几人,都是崑东曹家四小姐的人。”
“曹……四小姐?”
龙彦北仔细回忆她在崑东是否知道这号人,白鹤却叹了口气,说道:“不错,只是北太太或许常听说的是她的另一名号,曹四爷,人称人间阎罗。”
龙彦北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曹四爷,她当然知道,姜城正是被曹四爷所抓,大姐龙彦东也是受到威胁才被迫放弃了饲料厂。
东宅出事后,龙彦北在崑东同一些好友了解过曹四爷其人,才知这人在崑东的颇多恶行,十分跋扈,让人闻风丧胆,被她致死致残的人不计其数,所以才有人称她“人间阎罗”。
龙彦北微微垂首,想不到事情竟真发展到了如此地步,那些人围攻东宅之后,如今已将目标对准北宅。
她闭上眼,用手轻轻捏着眉心,如今她真的有些不知所措,若只是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即使亏一些损失一些,她相信她和林轻应该能对付过去,可现在这个曹四爷,做的心狠手辣之事她听闻太多,现下棉花在地里待收,妻子林轻产期将近,北宅家丁有限,也都是普通家奴,没什么武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狠辣的恶霸。
龙彦北一筹莫展之时,白鹤的手却拍在她的肩上,龙彦北面色沉沉,勉强朝白鹤挤出一个笑。
白鹤又轻轻地拍了她几下,安慰道:“北太太的心情我能理解,作为一方父母官,我也不愿看到子民们受人欺凌威迫,你将心思放在收棉一事吧,虽然我们崑西府府兵确实不如曹四爷豢养的拳师武艺高超,但好狗架不住群狼,我们毕竟胜于人多。”
刚刚还是勉强挤笑的龙彦北一听这话,还真的笑了,她知道这比喻实在不恰当,可白府丞眼中的决心还是令她钦佩,曹四爷害人不浅,恶霸不除,百姓必然永无安宁之日。
龙彦北在崑东多月,对崑西近来的事了解不多,两人又聊了会近半年各地出现的贩卖私盐一事,不一会就有府兵来报有三户村民前来告状。
三家人,老老少少抱着鸭赶着鹅聚在府里,哭的哭骂的骂,那场景龙彦北见了十分好笑,但转过头她又感慨白鹤这府丞,大事要管,小案也要断,实在不容易。
白鹤忙着调节三家的案子,龙彦北也不在崑西府耽搁,告辞离开。
然而回到北宅,龙彦北左思右想也不知该如何把事情委婉地告诉林轻,姜城险些失掉一只手,想要告发的农户未出门就被打断了腿,这个曹四爷下手实在凶残,崑西向来民风淳朴,从没有过这么凶恶之人。
虽然白鹤承诺庇护崑西百姓,可曹四爷横霸崑东那么多年,若是一方府衙能压制得住,哪还会有今日的“人间阎罗”?
尽管白鹤有决心,但龙彦北实在不相信只靠崑西府的府兵就能拿得下曹四爷。
她想了想,觉得若是姜城能施以援手,对白府丞镇压曹四爷定是一大助力。可姐姐说过姜城曾被曹四爷害死了爹娘,这次又让大姐失去了东宅产业,今日姜城见到自己都极力躲避,劝她出手恐怕比登天还难。
曹四爷的介入让龙彦北很是烦闷,她回到宅里却迟迟没上楼见林轻,只是在正厅来回踱着步。
就这样独自烦恼了一个时辰,龙彦北才唤来小郑,可人来了,龙彦北又有些举棋不定,口中的话似乎有千斤重。
小郑也不知东家要吩咐他做什么,只是看东家眉头紧锁,面上踌躇,时不时叹声气,小郑不敢问,便弓腰耐心等着。
直到他腿都快站麻了,龙彦北这才下了决心,她在小郑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小郑虽然不明究竟何意,但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赶紧点头。
目送小郑牵了匹好马出了门,龙彦北又回到正厅,她疲惫地坐在黄木椅上,脑中仍是在思忖一会如何将今日之事对林轻说,一抬眼,竟看到林轻斜倚在门边,眸色柔柔润润。
因为不日便将生产,挺着大肚的林轻连行走都倍感不便,她不得不用手撑着后腰才能稳住身子。
龙彦北见林轻费力地迈过门槛,立即驱走面上烦扰之意,上前搀扶林轻,道:“你怎么下来了?”
“太太回来这么久却迟迟不上楼,怕不是情况太坏,太太不知该如何同我说吧?”林轻嘴角噙着笑,一语中的。
当即被看穿,龙彦北微微有些局促,刚刚强加在脸上的平静之色也被打破。
她扶着林轻慢慢坐下,知道林轻关心收棉,隐瞒下去怕林轻更忧心,便将村民所说之事和在崑西府同白鹤的谈话告知林轻。
龙彦北自然担心林轻因为曹四爷的介入而担忧,但也深知林轻并非惹事怕事之人,若是瞒着不说,被曹四爷打个猝不及防,那才会追悔莫及。
林轻听完龙彦北的话,沉默片刻,才道:“此人当真凶狠,恐怕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
龙彦北顿了顿,边颔首边闷声道:“这也是我的担忧……”
可话音未落,就见林轻眉头一紧,双唇突然抿住,手也搭在了腹部,表情很是痛苦。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龙彦北的心被猛然攥紧,她立即起身,一步迈到林轻身边,焦急地问道:“阿轻,怎、怎么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睛紧紧锁着林轻,生怕错过林轻每一个反应。
怀孕九个月有余,林轻的反应一直很大,这种事更是时常经历,因此一觉得不适,她便用李医师教她的法子,放松身子,均匀地吐着气,渐渐地,整个人就平稳了下来。她微微摇头,朝龙彦北挤出个笑,细声道:“无碍,别担心……”
虽然林轻面色已慢慢恢复如常,也告诉龙彦北并不打紧,可龙彦北毕竟多月在外,不常见林轻孕期状况,还是第一次赶上林轻这么难受的场面。
生产在即,本就不该让孕妇情绪波动,可自己却傻傻地说出那些刀光剑影的煞气事,龙彦北实在懊悔,责怪自己怎能如此不细心,因此尽管林轻几次说无事,可龙彦北却怎么也不与林轻说了,硬要扶她上楼歇息。
林轻知道龙彦北疼惜她,收棉一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结果,于是也不争论,一手挽着龙彦北一手扶着腰,慢慢走出正厅,边走边说道:“既然太太不同我说那些,那也该帮我选选衣裳了。”
“衣裳?”龙彦北心思还在刚才的事上,听林轻这么一讲,顿时有些疑惑。
林轻将头侧靠在她的肩上,整个人显出疲惫之意,懒懒地责备道:“后日便是奶奶寿宴,崑西各家均会来贺,我如今身子臃肿,穿什么都不好看,一月前请孙裁缝做了几件衣裳,可这才过一月,身子竟又笨了不少,选衣穿戴更难了,不过我看太太现下怕是无暇顾及这些,只有我一人为此事烦恼了。”
龙彦北听闻脚下一顿,眨了眨眼,眼神顿时躲闪到一边。
她小心地搂着林轻的肩,知道林轻的语气并非怪罪,只是揶揄她几句罢了。
虽然她不是长孙女,但她与林轻的孩子毕竟是龙家下一辈的长重孙女,而且林轻不日便将生产,各世家来人必然关注于此。说来也确实是她没有考虑周全。
心知理亏,龙彦北更不敢狡辩,她神情微微羞赧,讪讪地笑了下,于是把林轻搂得更紧,两人边说着寿宴的准备,边往楼上走去。
姜禾回到北宅时正好听到龙彦北林轻二人的交谈,她躲在偏廊里,望着两人走出正厅搀扶上楼的背影,看着林轻一步步缓慢又沉重的步子,姜禾心疼,焦急,却又无能为力。
迫于淫威村民们不敢与曹四爷作对,林轻即将生产,后日又是龙老太太寿宴,此时北太太一来顾不上收棉的纷乱事,二来更不愿正面对峙曹四爷,免得让自己的妻女遭受血光之灾,这都是人之常情。
可眼下棉田里白花花的棉桃仍挂在枝头,招不到人,又做不了任何反击,难道真就看着那些辛苦结出来的棉桃烂在地里?
姜禾比其他人更了解曹四爷的手段,以那些人春天对东宅的狠劲,她很清楚曹四爷绝不会单单阻了北宅收棉就善罢甘休。若今年的棉田遭遇绝收,就算北宅有些家底,可谁又知后面还会有什么大风浪。
眼看妻妻二人身影消失在楼梯之上,姜禾软着身子在木廊边坐下,她仰着头,眼神空洞地不知在看什么。
宅里下人都知道如今北宅收棉不顺,但姜姑娘做事一贯风风火火,以往再难也总是热情高涨,可今日却神情恍惚,如同丢了魂一般,呆坐着一坐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下人见她这副模样,都纷纷绕开了走。
身边越冷清,姜禾越觉得心中寂寥。
想到父母的惨死,春季东宅的遭遇,北宅如今的境地,她的亲人、她尊敬的东小姐,她的好友林轻,都因为曹四爷这个恶人而遭遇不幸,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既救不了亲人,也帮不了好友,更无法惩戒作恶之人,一想到这些,万般的愤恨和不甘都压得姜禾喘不过气,双眼也渐渐模糊,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流。
就在姜禾垂下头,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时,一个身影在她身边坐下。
“墩叔……”姜禾有些惊慌地转过头,看到神色和蔼的老人坐在她的身旁,小丫头嘴角微微颤抖,心底顿时酸楚更加翻涌。
墩叔并未言语,只递上个帕子,陪姜禾一起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