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宋怀轲古井无波的面容,龙彦北也并不在意她是否答复,反倒是又转向跪在地上的虹姨,凝眸复又说道:“那晚去古里巷子的人,恐怕还有虹姨吧。”
虹姨听闻顿时大惊,她本就跪着,此时更是畏畏缩缩,像是被吓掉了半个魂,支支吾吾道:“北太太,您别笑老奴了,老奴……老奴哪敢啊……您、您可不能这么吓老奴……”
看到厅内风云有变,龙彦西心中暗暗思忖,不知龙彦北妻妻俩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谋划,不过看到宋怀轲仍是面如平潮,龙彦西看着妹妹,没滋没味地冷笑一声:“小北,你俩还真是妻唱妇随。”
龙彦北低头看着林轻的手,并不在意姐姐的揶揄,而是继续说道:“那夜火起的蹊跷,我与阿轻去院子看过,火由墙边稻草堆而起,有人点燃稻草,烧了整个屋子和旁边相邻两户,恰好那晚之前下了点雨,虽然雨水不多,但泥土地比往常更湿润。”
龙彦北说到这,目光再次转向宋怀轲。
“外层稻草被雨水淋湿,纵火之人在搬开湿稻草时无意碰碎了旁边的几盆花,而里面恰好有一盆墨兰。”
龙二眸中带有疑色,连宋怀轲本人也不知龙彦北提到墨兰有何用意,厅内无人言语,都在等着龙彦北的后话。
龙彦北倒是慢慢放缓了语速,她瞬也不瞬地看着宋怀轲:“培育墨兰须用仙土,而且尤以仙土中的黑土为佳,我自小便很喜欢墨兰,所以北宅花房一直都有培育,用的便是从崑东买回的稀有黑土,这花何媚也十分喜爱,把她赶出北宅时,我并不想把她逼到绝路,给了她一点过活的银两,而她其他什么也没拿,只要走了北宅花房的一盆墨兰,那盆墨兰也恰好与其他花一同摆在院中的稻草堆旁。当晚纵火人在古里巷子放了把火,回去换下衣衫,却没发觉脚下沾上了墨兰的黑土。不过总有心细之人,在学堂上看到一向整洁的先生带了污泥便觉得奇怪,若是找到那日学堂上的学生,恐怕应该会有几人记起此事吧。”
说到这,众人已然明白学堂上脚下沾了黑土的就是纵火人,而这个人便是开设学堂教书的宋怀轲。
厅内人各个神色复杂,倒是当事人宋怀轲在听到龙彦北细细道来后,依然儒雅而立,举止从容,眉目间无一丝波澜。
只是众人恍然间,她缓缓迈步,从龙彦东身边离开,往龙彦西这边走了几步,而厅内的格局也随着宋怀轲的举动逐渐发生了转变,宋怀轲已与龙彦西站到正厅上方,与其他人对立。
龙彦北再转向虹姨时,虹姨低垂着头,双手紧握,额上冷汗涔涔,龙彦北微微一笑,说道:“虹姨应该比宋先生到的晚了些,虹姨到时火势刚起,虹姨走得匆忙,被院里小块铁篱挂破了衣裙,也伤了腿,恐怕衣角也有熏灼,虹姨一向过得仔细,若去寻一下,怕是还能寻到虹姨缝补后并未丢掉的衣裙吧。”
龙彦北说完,虹姨更加萎靡,额边汗水似露珠滚落,这番模样让众人都无需再质疑。一切都如龙彦北所说,那件被她缝补过的衣裙依然还在箱柜里。
“阿虹,小北说的……是真的?”虹姨的神态虽已招认,可龙老太太还是无法相信,多问一句。
虹姨唇齿微颤,声若蚊蝇,可却欲言又止。
龙老太太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今日才知虹姨居然背着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刚想斥责,可看着虹姨周身战栗的模样,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硬是咽下了怒气,只用手在木椅扶手上攥了攥。
龙老太太的举动并未留意,却被龙彦北和林轻看在眼里,就连龙二太太也从母亲一瞬间微妙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事端的古怪。
林轻接过龙彦北的话,继续说起来:“那段日子龙家很不太平,北宅茶园被告用工超时,和海家相邻的海域总有海家家丁作乱,甚至运往崑南的海产也被府兵故意拦截。以前奶奶定了规矩,龙家人无论是谁都鲜少与崑西府走得太近,崑西府因龙家能缴足税赋,对龙家一向照顾,可那阵子,崑西府各官员明显与海家亲近,虽然东姐怀疑过西姐与府衙甚至海家私下交好,但西姐损失了些房租、地租便消除了东姐的疑惑,而另一边西姐仍是长袖善舞,知道与海家的亲事非东姐所愿,提出用东宅的三块肥鱼塘退婚,以消海家之怨。我想,西姐才是最不想看到东姐与明珍姐姐成亲的人吧,若龙海两家联姻,西姐又怎能拉住海家利用海家,从而利用崑西府呢?”
林轻说到此,龙彦西已经知道她这个妹妹和妹媳必然是有备而来,她静静一瞥,冷笑道:“林轻,看来真不怪小北事事听你处处顺你,果然聪明过人,帮东姐退亲事,拉拢海家,啧啧,你想的这法子还真是个好办法,只不过我看你还是更擅长编排故事……”
龙彦西刚要制止,只见龙二微微抬手,先劝住了龙彦西:“彦西,我多年未归,虽知道这些年大况,不过各宅细节确实不知,不论她俩说的真假虚实,听听也无妨。”
见龙二出言让林轻继续说下去,龙彦西顿时面上微微一搐,已见森然之色,她握着短刃的手难以察觉地紧了紧,凝着眼眸看向龙彦北和林轻。
龙二的反应林轻和龙彦北都没有想到,不过她们已然感到龙二态度的摇摆,便朝龙二施礼,龙彦北再次牵起林轻的手,看向龙老太太,娓娓说道。
“其实奶奶身体一向不错,虽然腿脚不便,但和崑西各家老祖宗相比,奶奶一直是龙家的定海神针,可那阵子,奶奶却时常觉得疲累嗜睡,身软无力。”
听到这,老太太眼里已经有了异样,前面那么多阴谋阳谋,而现在,孙女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到这件事。
龙彦北也明了老太太心中疑虑,朝奶奶微微颔首:“奶奶想的没错,当时是有人在奶奶的吃食里做了手脚。”
龙老太太瞪大了眼,几乎没加思索就看向跪在她跟前的虹姨,虽然孙女没说,但能接触到她三餐饮食的也只有身边这个陪嫁丫头虹姨了。
“这招做的的确巧妙,还是后来阿轻孕时常与李医师交谈,谈到奶奶在老宅和在北宅之间的变化,李医师见多识广,才发现其中诡计,他们并非在奶奶吃食中下毒,而是用食物相克的法子,慢慢让奶奶的身子感觉到不适,奶奶大概也猜得到,能在此事上下手的恐怕只有被虹姨调到厨房做事的小燕了。”
虹姨已经吓得往后退缩地挪着,她抖得如同惊弓之鸟。
虽然做事的是小燕,但正是她把小燕调到厨房,给了小燕食谱,让丫头安排老太太三餐的采买和制作,即使现在小燕逃了,可厨房并非小燕一个下人,找些人来问询,就算那些人不知,可总会察觉当时的古怪。
龙老太太双目紧闭,虽然她不想相信孙女的话,但虹姨的态度已经让她明白,这个陪着她一起嫁进龙家的贴身丫鬟,这个伴她成长,与她在一起几乎一辈子的人,早就与她离了心。
而且她更是知道,虹姨自己既没有这么多心机也没有那么大能耐,而她背后的人……龙老太太长叹了口气,拳头攥地紧紧的。
这时林轻想要抽回手,龙彦北却偏偏不让,将手与林轻十指相扣,看着林轻有些娇嗔的眼神,龙彦北心中却欢喜起来,继续说道。
“奶奶住进北宅,厨房都是北宅人,虹姨也不好造次,奶奶的身子也就一天天渐渐好了起来。不过这时西姐应该也不再只着眼于龙家,因为姐姐已与海家和其他世家做了局,其他人在明,海家在暗,而西姐看似并不获利,却是收益最大的幕后人,而东姐的饲料厂便是你们下手的对象。”
龙彦东神色顿时阴沉下来,想到春季苜蓿油枯哄抬到天价,她日日茶不思饭不想,每夜都难以入眠,甚至连姜城都因她遭了毒手,想起最后见到姜城那日,一向明媚坚毅的姜城却一脸的血和伤,被人束缚压制,她就心疼得无以复加,完全不愿想起那时的过往。
龙彦北:“不过今年气候确实异常,春季的倒春寒和蝗灾实在是天不遂人愿,即使背后没有海家捣鬼,北宅也必然过得艰难,不过这倒顺了一些人的心,可这时,竟有人连怀有身孕的阿轻都不放过……”
听闻孙女又提到下毒毒害林轻的事,老太太脸色骤变,惶恐之意溢于眉宇间:“小北,那、那不是奶奶……就算我再不喜她,她毕竟怀了龙家骨肉,就算要休她,那也等她诞下孩子,奶奶……奶奶不会做那种事,小北,奶奶真的不会……”
龙彦北挽住林轻的手,并没去看龙老太太,而她的脸上也没因奶奶的话有任何波动。
虽然毒害林轻的人尚无法定论,但前面虹姨的话早已证实当初是奶奶买凶下手刺杀林轻,龙彦北并不后悔替林轻挡下那一刀,可如今知道这事居然是自己的奶奶所为,胸口的伤口也隐隐发痛。
龙彦北的目光转向姐姐龙彦西。
“我也确实没想到有人会将毒手伸到北宅里,自阿轻的娘亲去世后,庖厨的宋姨就待阿轻如女儿一般,谁会想到她竟会对阿轻下手?不过奶奶是否记得那日,你偶然提到老宅的小燕与宋姨似乎是同乡,可能是远方亲戚,其实有人早发现了其中的联系,而且还发现小燕是宋姨家唯一的血脉,而当初奶奶在老宅时正是小燕用相克的食物令奶奶身衰力弱,其实当初小燕并不知道那些食物会对奶奶身子有影响,事后奶奶越来越不适,住到了北宅,才有人将所做之事告知小燕,无意间小燕便与那人成了一丘之貉。小燕犯错,那人便是以这个秘密要挟宋姨,让她做出下毒之事,否则便要揭穿小燕将其送官。宋姨确实待阿轻很好,可在自家孩子之间,她只能选择保全小燕。下了毒,宋姨自知此事藏不住,也愧对北宅愧对阿轻,便在下毒后自缢而亡。”
龙彦北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地上伏地而跪身体蜷缩的虹姨,淡淡笑着说:“不过有人发觉奶奶知道了小燕和宋姨的关系,也觉得小燕留不得,便找机会出宅子去报信,只可惜口信没传出去,反倒是小燕知晓北宅的姨母做了下毒谋害主子的事,怕牵连自己,吓得先跑了。”
林轻将手从龙彦北抽了出来,有些怪罪得轻轻拍了龙彦北一下,引得龙彦北弯了嘴角。
龙彦北边给林轻又斟上一杯茶边继续说:“虹姨,你肯定是觉得是小燕自己偷偷跑了吧,让你又气又怕,可又找不到她。”
说到这龙彦北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你也确实找不到她,因为我早一步让墩叔去老宅拿下小燕,将她送到了崑西府,顺便顺了些你的东西,让你以为是小燕偷了东西偷偷跑了,说来这还是阿轻的主意,没了一辈子积蓄,真是让虹姨好生心疼吧,呵呵。”
阴私败露,虹姨的身子完全瘫软,侧倒在地,面如死灰。
她知道到了崑西府,小燕必然是什么都交代了,无论是她当初给小燕食谱骗小丫头害老太太伤了身子,还是利用小燕要挟北宅庖厨的宋姨下毒。
“阿虹,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你竟做出这种事……”龙老太太看着陪在自己身边一辈子的虹姨,喉头滚动几番,颤声道。
虹姨十指深深抠在青砖缝中,肩胛剧颤如筛糠,她将头一下下往地上狠磕下去,砸得当当作响,声若裂帛,无比哀怨:“老祖宗,阿虹该死……阿虹该死……是……是西小姐……我是、我是受了西小姐的蒙骗啊老祖宗~~是她对我说若是她掌了家,许我诸多好处……我…………我该死,我该死啊我,我是鬼迷心窍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