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宋西二人离开,虹姨也被两个府兵架着拖了出去,正厅府兵一一撤出。
院内府兵将曹琮玉和曹家走狗都绑在一起带了出去,曹家恶徒悉数被缉拿,夏凤启和白鹤便一同向龙老太太告别,准备收兵回府。
此时外面天色已暗,老宅下人把灯纷纷掌上,每个人都如同游走在宅里的影子,只默默做着手中的事,收拾着狼藉的大宅,似乎都知道今日发生了太多,改变了太多。
白鹤临走时回头朝正厅内望了望,虽然龙家所有人都聚在其中,可灯火通明的正厅在硕大的老宅中却显得那般孤寂。
老太太买凶刺杀林轻一事确实属实,但白鹤并没带走老太太,她知道,即使她不对这位八十高龄的龙家老祖宗追究,在如今这个满目疮痍的龙家宅院内,在每人各异的心思里,龙老太太必会受到更甚于刑罚的煎熬。
正厅之内,烛芯偶尔响起轻微的噼啪声。
姜城始终垂着头,她的手还被龙彦东牵着,见崑东、崑西府全都收兵,姜城滚了滚喉咙,脚步微微挪动。
“我、我也得回了……”姜城的嗓音有些哑,这让她更加羞赧。
她依旧没敢看龙彦东,躲开墙角的边几,低头便要往正厅外走,可手腕上的力量并未放松。
龙彦东被急着想逃的姜城带斜了身子,她脚下踉跄几步,前面的姜城便立即停下来,余光小心翼翼往后瞄着,似是担心自己步子太大带倒了她的东小姐。
察觉到姜城是在担心自己,龙彦东心中不免小小雀跃,她回过头,可她并没有看去看她一向尊重的奶奶,而是望向妹妹龙彦北和林轻,安静微笑,笑容中却是一抹矜持的悲苦。
随即,龙彦东对所有人再无留恋,她死死拉着姜城,紧随姜城迈出正厅,这回,她说什么也不会再放开手了。
林轻望着龙彦东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院中沙沙摆动的毛竹中,她抬起手,拉了拉龙彦北的衣角。
“小北。”
龙彦北听闻立即凑近,体贴地一手搀着林轻的手臂,一手扶住林轻的腰,帮她稳当地站起身,妻妻二人也未同龙老太太说一句话,一搀一扶缓步走出正厅。
见小孙女竟不留一言就离开,龙老太太酸楚难耐,犹如刀割,虽有千言万语,可竟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扶着木椅扶手,眼中泪光闪烁。
虽然她并未在燕窝里下毒毒害林轻,可那年冬日买凶刺杀之事确确实实是她所为,虹姨将此事供出,从今往后,她祖孙二人不但再不复旧日之亲,心中嫌隙恐会让她们渐行渐远。
正当龙老太太暗自垂泪默默承受孙女对她的怨念时,厅内最后的那个身影也缓缓站起身,摇晃着朝门外挪动步子。
十几年离家的二女儿,在归宗的第一日便得知女儿死于同家姐妹之手,看到龙家支离破碎。
在看到龙二青衫摇曳,步步拖行,双足似坠千斤,龙老太太心如刀绞,在龙彦西扭曲狰狞的吼叫声中,她渐渐想起,那年初夏老宅后院的池塘边,她对孙女龙彦南说,她即使将龙家交给南儿这个坤泽,也不会交给一个中庸。
龙老太太半仰起头,双目紧闭时热泪顺颊而下。
是她害死了龙彦南,是她,真的是她。那个乖巧的孩子,不争不抢,却因她的一句话被卷入这场纷争。
龙二的身影也慢慢被门外的黑暗吞没,正厅里最终只剩下龙老太太孤身一人。
未被削断的那根寿烛也快燃尽,长长的烛心将火苗拉的很长,越来越多的蜡油如同泪滴般堆在烛脚边,而燃烧发出的滋滋声仿佛是最后的哀鸣。
此时一阵风吹进厅堂,枯朽的老人感觉到秋风萧瑟的丝丝寒凉。
龙老太太垂下头,浑浊的眸子落在青砖地的一片落叶上,良久,她才抬起头,恍然间,她竟好像看到正厅内满满都是人。
那边是她的大女儿龙一,曾经她寄予全部希望的大女儿,而旁边则是二女儿,她最温柔可人的二丫头,再一边是龙三,那个被她时常训斥却依旧抱着个酒壶站坐无形的龙三,最靠边的是小丫头龙四,是她腹中的遗腹子,她一度因为夫君早亡而迁怒怨恨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竟和姐姐做出悖论之事,可她即使恼怒却无法再赶走这个女儿,她已经没了大女儿,她只能选择让二丫头受委屈,毕竟四丫头是她所有的希望,因为她的四丫头是乾元。
忽然,满厅的人都不见了踪影,然后老太太浑浊的眸子竟亮了起来,她听到几个年轻女孩嬉笑的声音。
站在最边上本本分分的是她的大孙女,曾经她因为得知这个孩子并非大女儿骨肉而愤恨,可将错就错,大孙女是最听话最懂事的孩子,留下她能为龙家做事能为自己所用便好;二孙女同她的母亲一样温婉,宛若池中初绽的白莲,老太太怜爱地望着这个孙女,只可惜当初因为四丫头的事让二丫头心中有怨,二丫头诞下南儿便不再与龙家人相见,可想到龙家日后繁荣,龙老太太狠狠心,家族兴旺怎能与个人喜恶相提并论?若二丫头非要怨,那便怨她好了。
再龙彦南旁边便是三孙女龙彦西,龙老太太始终无法忘记龙三过世时这个小孩子执意要凭自己一人掌管西宅时坚韧倔强的眼神,她明白,这孩子与龙三不同,可再不同又能如何?不过是个中庸罢了,龙老太太想,若能做事、想做事,那就让她去做,但龙家,万万不会是由一个中庸执掌。
最旁边的自然是小孙女龙彦北,老太太实在太疼爱这个孩子,虽然小孙女还太稚嫩天真,性子也娇弱了些,事事全靠母亲娘亲,可总有一天龙家应该会是她的。
龙老太太转了转干涩的眼睛,晃了晃沉甸甸的头,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推搡声,埋怨声,怒喊声,哭泣声。
大女儿为了一个低贱的同□□籍愤然离家,三女儿对四女儿处处讥讽折辱,二女儿因姐妹孽缘哭泣不已,三女儿醉生梦死终在一日酗酒而亡,四女儿接受不了与华家的婚事,而转瞬间,四个孙女间,龙彦东听闻自己并非龙家骨肉凄然离开,龙彦西推倒龙彦南,龙彦南捂胸痛苦倒下,而一柄带着寒光的匕首穿过众人,直挺挺刺入小孙女龙彦北的胸口,鲜红的血液顿时将龙老太太的眼前变成赤红一片,待她惊恐地推散血色,龙彦西竟划开血雾,持着短刃,狰狞着割破了她的喉咙。
龙老太太紧紧攥着黄梨木椅,她颤抖着身子,额上冷汗涔涔,瘫倒在椅子上,眼前所有的幻想都消失不见,而侧颈上被割破的那到微小血口却开始隐隐作痛。
她突然想起今日是她的八十寿宴,她记起白天厅堂上诸位家主与她谈笑风生,还记得百菊奇宴上各家前来为她祝寿。
她又想起今日是八月十五,她忽然很想看看厅堂外洒下的月满清光。
她微微往前探出身子,双腿艰难地挪着,枯枝般的双手死撑着扶手,骨节泛着青白,手臂上青筋在褶皱松弛的皮肤下爆出。
她屏住气,憋着一股劲,她觉得自己还有力气,她还能站起来,她还能支撑起龙家,可两腿刚欲发力,身子才探出椅子,她就如同酥脆的木炭,折断似的跌在了青砖地上,枯槁般的身子更似一节腐烂的被岁月抽干了水分的朽木。
花白的头发散落在地,龙老太太伏在冰冷的青砖上,泪水盈满脸上道道沟壑。
是她错了吗?
难道真是她的偏见让亲情变成仇恨,让龙家分崩离析,走到如今的境地?
老太太整个身子佝偻着,刚才重重一跌让这身老骨头几乎散了架,可她心中却仍对那明月执念,她以肘撑地,用蜷曲的手指死死抠着砖缝,半寸半寸地往厅门处挪动。
寿烛的火焰猛蹿起来,仿佛是沉寂前的狂欢。
浑身的力量已经耗尽,龙老太太挣扎着抬起头,模模糊糊中,她终于看清那轮世人敬仰祈求的团圆明月,只是泪目下这轮月竟越来越冰冷,越来越遥远。
月光如同道道银白利刃,割开层层幻象,将令她绝望的真相暴露在眼前。
夜风瑟瑟,如同断续的呜咽,龙老太太颤着手探向空中,浸在霜白月色下的身子微微抽搐几下,在寿烛流下最后一滴泪时,她也如同燃烧后的一滩灰烬,缓缓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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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厅出来,姜城一直埋头疾行,习武之人步子大,姜城腿脚更是快,很快后面的龙彦东就开始气喘吁吁,牵着姜城的手腕也渐渐松动。
恰好拐过一片矮树丛,姜城稍快一步,龙彦东慢了半瞬,手腕便失力松了开。
见龙彦东不再牵着自己,姜城正敞开步子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龙彦东哎呦一声,似是被什么绊到,虽然声音不大,却让姜城的心顿时一揪,她猛地回过身,见龙彦东果然倒地,心中懊悔不已,忙三步并作两步折返回来蹲下,扶着龙彦东的胳膊,神情很是慌张,边打量龙彦东的腿脚边关切道:“可曾伤到筋骨?”
话未说完,姜城只觉颈上一沉,龙彦东竟双手环住她的脖颈,扑进她的怀里,熟悉的味道和温度顿时将姜城团团裹住,软唇也细细密密落在她的侧脸侧颈。
姜城的心慢慢软了下来,她将手中的剑轻轻放下,双手抚上龙彦东的背,把怀中的人搂紧。
伴着院中的虫鸣,两人拥了好一会,脖子实在被龙彦东箍得太紧,迟迟又不见她松开半分,姜城便抬手稍稍推了推,可刚动一下就被怀里人死死缠住,耳边更是传来低语。
“你是不是还要走?我不松,死也不松。”
龙彦东的声音闷闷的,姜城心中只觉好笑,她的东小姐好久没这般撒娇了。她拍拍龙彦东的背,轻轻安抚道:“不走,真不走。”
龙彦东又粘了好一会,确认姜城真的不会再离开,她才慢慢松开环着姜城的双臂,双手却捧着姜城的脸,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姜城棱角分明的脸庞。
明明是那样熟悉和亲密的人,却在分别的半年时光里,消瘦得让龙彦东难以辨认。
想到姜城当初天天徘徊在东宅门前,只为见自己一面,想到她为自己挨的打受的伤,不知在曹四爷手下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大的罪,想到她竟一直担心曹四爷祸害龙家,寻来两位府丞共同擒拿曹氏贼人,又在第一瞬就护到自己跟前,龙彦东眼中噙着泪,顺着姜城的唇角、鼻尖、眉心,慢慢吻着,她的指腹落在姜城额边的一道伤痕上,小心翼翼如抚春风般抚摸着。
“还疼吗?”龙彦东红着眼,心疼地问。
姜城摇了摇头,静静含笑。
龙彦东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绢帕被她洗得干干净净,一直贴身放着,还带着体温。
姜城把帕子慢慢舒展开,这才看到帕角绣着一个歪扭扭的“城”字,这是当初龙彦东给她的,那次出事时被曹琮玉从她身上摸走拿去要挟龙彦东。
龙彦东从姜城手中夺过帕子,不让她再看,有些蛮横地把帕子叠好,直接塞进姜城的衣襟里,硬是把帕子还给了她。
姜城由心一笑,却见龙彦东神色肃穆,慢慢将额头与她抵在一起。
龙彦东垂下眼睑,低低道:“阿城,你带我走吧,以后,你在哪我便在哪。”
姜城并不知正厅内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龙彦东话中深意,可郎朗月光下,她看到爱人颤抖地眼睫下隐有清泪涌出,她抚着龙彦东的背,感受到龙彦东不断颤抖的肩膀,和渴望她呵护期待她给予依靠的心。
姜城狠狠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她将龙彦东紧紧揉进怀中,用自己沉稳的心跳抚慰龙彦东的不安与依恋。
“从此以后,你是谁我便是谁,即使你没有龙家,没有一切,你也始终有我,我愿用命护你一世,爱你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