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火炕烧得太旺,阿遥被渴醒了,她睁开眼睛一看,棉被只有一个角搭在肚子上,胳膊腿儿都在外面晾着,她爬下炕,鞋也不穿,脚尖点地,蹦跳着去灶房的炉子上拎着水壶给自己兑了一碗温水,一气儿喝了个够。喝完以后又兑了一碗打算端回屋里,她泼泼洒洒地端着大海碗蹦跳着回来,看见杨骎像个夜游神似的盘腿坐在炕上,怒目圆睁地瞪着她看。
夜游神压着声音,听上去嗓子有点哑:“衣服也不披,鞋也不穿就下地,不怕冻出个好歹来?”
阿遥不知他说的是梦话不是,怔怔地眨了眨眼。
夜游神在心中责怪阿遥没心没肺,躺下翻了个身就睡着了,他可是脸朝墙眼睛睁了半宿,把自己睡前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咀嚼了上百遍,越想越不是滋味。
阿遥冲着杨骎举了举大海碗:“你喝水不?”
杨骎不客气地接过大海碗一口气喝了个涓滴不剩。
阿遥看他不作了,就自顾自上炕往被窝里钻,这时夜游神膝行到她的面前来,隔着被子一把攥住了她的脚踝:“杳杳,我问你,我是谁?”
阿遥觉得奇怪:“睡了一觉,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我是谁,我是在问你,在你心里我是谁?我要你一个答案!”
阿遥觉得杨骎骨子里有些又痴又疯的成分,眼下显然是疯劲儿又上来了,不分白天黑夜的要闹一闹,她也没办法,只能迎疯而上:“你是杨骎啊。”
“你真的愿意跟我好?”
阿遥觉得他有点啰嗦:“现在不是你不愿意吗?”
杨骎终于把他憋了半宿的话说出来了:“我后悔了!”
然后他又靠近了一点:“杳杳,你可想好,不能后悔了,你要是后悔了,我可不依你!”
阿遥也不知他这个“后悔”具体指什么,她一恍神儿,整个人已经被杨骎压在了身下。
肌肤贴着肌肤,他的体温也很热,几乎分不出彼此来。
呼吸急促地碰撞,在寒夜里,在残留的红烛光里几乎碰撞出火星子来。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杨骎问自己,“她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思?什么想法?”
他想了半宿,想不出一个答案。理智分析不出结果,身体就得跟着感觉走。
身躯是真实的,亲吻是真实的,萦绕在耳边的喘息是真实的,心跳是真实的,冲动是真实的,紧张是真实的,期待是真实的,喜悦是真实的,这些都是真实的,那么幸福怎么可能不是真实的?
脑子会骗人,不仅骗别人,也骗自己,但身体不会,身体永远忠于最诚挚的内心。
跟着感觉走的不止杨骎一个人。
阿遥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狠而重的心跳,以及不受控制的颤抖,她惶惶然地,心脏一阵一阵酸胀的疼痛。
心跳对撞着心跳,阿遥的颤抖传递到了杨骎的身上。
“杳杳,抱紧我。”
她言听计从,试图把这不受控的颤抖转移出去,可是恐惧却加深了,眼泪也跟着来凑热闹,一波一波地涌出来,顺着眼角,流到脸颊上,淌至颈窝,但很快被他吻干了。
杨骎也不知道她的眼泪师出何名,是喜悦还是后悔,但是太迟了,他不打算等,也不打算忍,更不会退。
太迟了,杳杳,你我都不能后悔了。
杨骎的亲吻初始是很缠绵的,若即若离,带着试探之意,伴随着阿遥汹涌的眼泪,就逐渐加重了力道,慢慢变得凶狠起来。他用手掌捂住了阿遥的耳朵,那唇舌纠缠的吮嘬声音变得清晰环绕令她无比地难为情起来,同时,身体里酸胀的感觉也变得更加强烈。
就在阿遥的眼泪将歇之际,杨骎听到她闷哼了一声,然后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怎么了杳杳?疼了?是我太用力了吗?可我还没进——”
阿遥又推了他一下,赶在他说出更没遮没拦的话之前打断了:“你压着我的头发了。”
杨骎这才后知后觉地撑起身子,满怀歉意和爱怜地给她拢了拢头发,然后安抚似的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用拇指抹去她的残泪,又在她的唇上啜吻了一下,发出小鱼吐泡似的“啵”的一声。
“杳杳。”
“嗯?”
“我爱你。”
“嗯。”
“说你爱我。”
沉默与寒夜交织,他在等她表态,带着强势之姿。
“你爱我。”
杨骎“嗤”的一声笑了,使坏似的在她腰间的软肉上揉了一把,不计较她在文字游戏上耍小聪明钻空子。
不说不要紧,杨骎心想,她的身体说了。
他们只是静静地感受彼此的体温、心跳和呼吸,以便接受和习惯对方的存在。
一切都是不言自明,此时无声胜有声的。
他感受得到她对他的渴望,他对她也是一样。
没有比这更温柔美好的鼓励了。
阿遥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下定了决心,动起真格来她其实是做不到的。
她一直觉得这桩事情做起来得有些感情基础才行,否则怎么都像被迫或者卖身。可是真的做到以后却发现简直容易得很,这就让她又要思考和杨骎的关系,连带着她对他的感情也进一步模糊了。
她的思想经历着自我拷问,这又让她觉出杨骎的烦人来。一个好的爱人应该让人心平气和,不该是让人心烦意乱,所以他算什么呢?他是她的什么人呢?她跟他算怎么一回事呢?阿遥彻底失去了答案。
她的思绪和身体各走各道互不打扰,然而统一的都不听她的指挥,她想她是感受到了晕船的滋味,波涛起伏,身不由己的犯迷糊,感受到的是一种另类的自由和孤独。阿遥的身体自作主张地给出的一些反馈被杨骎视作了积极的鼓励信号,壮怀激烈地更要好好表现一番;阿遥的脑子则是更不争气,她想什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在杨骎的好好表现中更加彻底罢工。阿遥对自己失望已极,然而杨骎却很满意,方方面面的,满意。
阿遥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是一个这样的自己,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这件事让她强烈地感受到活着,因为一切感官都被放大,身体优先于头脑地本能感受,让生与死的界限无比分明。而她在当下又特别需要自己还活着的旁证,来抵御死亡脚步迫近的恐惧,而又有什么比这创造生命的过程本身更能证明个体存活的事实呢?
他突然停止了动作,他们的心脏还在大撞大跳着,紊乱的呼吸交织,杨骎低下头用额头蹭了蹭阿遥的面颊然后埋在了她的颈窝。
“杳杳,你的日子是哪天?”
阿遥的理智缓缓地回归,但没明白他突如其来这一问的意思:“嗯?”
“你的信期,是哪天?”
阿遥早已忘记,她上一次信期造访还是在突厥的时候,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这副身体是虚有其表,此刻孕育不出任何新生命来,所以她才胆大包天地在这里和他进行创造生命的仪式。
她随口编了个日子,杨骎在脑子里飞速地转了一圈,最后说:“算了,都不保险。”
他和阿遥贴了贴脸,然后抽身而退,跳下了火炕。
杨骎在灶房窸窸窣窣了一阵儿,把自己清理干净以后,又端了一盆温水进来,轻手轻脚地用帕子帮阿遥擦拭了一番,然后才又蹦上火炕,一边“嘶嘶”地喊冷,一边呵着凉气儿就把冰凉的手往阿遥的怀里伸,待阿遥整个儿的被他抱住了,杨骎才切实感到了安心,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声,他和她是真正的一双了。
他低头嗅了嗅阿遥的头发,终于说服自己相信怀里的人很真实,幸福也很真实,不会有什么人来夺走他的了。
“杳杳,睡了吗?”
阿遥往他的胸前拱了一拱作为回答。
杨骎的手臂箍着阿遥的腰肢紧了紧,她柔软的胸膛贴上他坚硬的胸膛,像是要融为一体。
“我想了一下,咱们回长安山高路远,你要是怀了身孕这一路肯定要辛苦,所以等咱们回去了再要孩子,你看行不行?反正也不差这两天。”
阿遥方才明白他问信期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另起了个话题:“你想要小孩?”
“以前是从来没想过,现在不一样了,老婆和热炕头都有了,就觉得孩子也该有了。”
他畅想着,关于他和她以后的生活,关于孩子的相貌哪里该像他,哪里又必须得像她……如果是男孩怎么管教,是女孩又要如何疼爱……关于孩子的名字和排行怎么论……生个什么属相好……听说冬天生的孩子更聪明……他兴致勃勃地畅想着,把未来生活勾勒得有模有样。阿遥把眼睛一闭,心里很清楚那以后的生活都不属于她,她强迫自己不要去听、不要去想象、不要怀有希冀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