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在睡觉的时候喜欢从阿遥的身后环抱住她整个人,他时常暗暗感慨人真是奇妙,没有遇到阿遥的时候倒不觉得,现在要是没了她,他就要空落落地感到不安了。
夜里,阿遥偶尔起夜,她从杨骎的臂弯里钻出去的时候,他也会跟着醒来,待她一身寒气嗖嗖地爬回来的时候,杨骎总会一把把她捞进怀里,迅速给她焐热。
这一夜,阿遥下床后却迟迟未归。杨骎感到奇怪,睡意也退了,他支起身子低声唤了一声:“杳杳?”他的杳杳没有给出任何应声儿,杨骎披上衣服立刻起身,腿伸下炕找鞋的时候在朦胧的一片月光下看到了一团小小的影子。
如果不是阿遥在那天夜里突如其来地毒发,杨骎在日复一日老婆热炕头的幸福生活里,几乎要乐不思蜀。阿遥好的时候是特别的好,充足的睡眠和规律的饭食让她的脸上久违地泛出了红润的血色,连细细的手腕似乎都丰润了一分,而且她是那么知情识趣,让杨骎美得找不着北的同时又常常得掐自己一把,生怕这是一场带着绯色旖旎的春意幻梦,迟早是要醒的。
阿遥这一次毒发已经不再流鼻血,而是剧烈的疼痛。她说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人拿着斧凿在拼命地敲,急一阵儿缓一阵儿,没什么规律可循,痛到她心烦意乱。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也在遭受不止歇的疼痛,像是有一把业火将她的五脏六腑焚为了灰烬。尽管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但阿遥却仿似在经受着凌迟之苦,任何轻微的触碰都让她痛不欲生。
起初杨骎抱着阿遥,让她能够枕在他的腿上,后来阿遥的痛楚加重,已经承受不住杨骎的触摸和拥抱。杨骎像一个绝望的凡人一样看着自己信仰的神佛在经受这世间最严苛的考验。他不止一次地祈求上天,让这种痛苦可以转嫁到自己的身上来,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然而上天充耳不闻,不理会他的心焦。
阿遥痛归痛,但意识尚存,看着跪伏在自己身边的杨骎,她只流泪,不说话。遵照阿遥的指示,杨骎将那铝盒里的小小红色药丸每四个时辰喂她服下四粒,又在猎人的指导下,寻来麻痹止痛的草药,掐算着分量给阿遥煎成药汤,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喝下去,换得片刻无痛苦的睡眠。一天一夜后,阿遥终于度过了这一次毒发的折磨。她和杨骎对坐相视苦笑一声,两人是一样一式的憔悴,竟然显出了些夫妻相来。
是到了踏上返程的时候了。
杨骎不劳阿遥动手,凭一己之力收拾了包袱行囊,两人对猎人夫妇的救命之恩三叩三拜表示感谢,阿遥还把身上仅剩的两片金叶子留了一片给猎人夫妇,作为他二人叨扰半月有余的一点补偿。
猎人用雪橇把二人送至了高句丽和大唐的边境,两国隔着一条不宽的河流,此时还冻得梆梆硬,可供行人车马经过。杨骎给阿遥裹紧了貂裘和狐尾围脖,拉着她的手踏上了冰面。
过了河,在树林里走了半日就有村庄,二人休整一番后,雇了大骡子车,又是半天的工夫已经到了辽东的边陲市镇。
一回到大唐,杨骎就如鱼得水起来,单凭他那把家传的匕首就能从票号里取出真金白银来,再加上沉船之时阿遥还不忘揣上他的印鉴,让他随便就能抖擞起官僚和世家子弟的威风出来,沿途巴结攀附的人无数。阿遥心安理得地跟着他白天吃香的喝辣的,晚上睡着高床暖枕,对自己的身份绝口不言一字。
事实上,也没有人关心和询问阿遥的身份。像杨骎这样身份的人出门在外,身边有个把女人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杨大人“自备”并且拒绝沿途官员士绅上贡美女的行为倒是给这些人省了不少事,对杨大人不好美色的美德赞不绝口,而对杨大人每言必称“夫人如何如何”则无人当真和在意,对这位“夫人”大家都是以礼相待,有求必应,只是无人探究这“夫人”的含金量几何。左不过如夫人也可勉强算作是夫人,而姨太太在某些场合也完全可以冒充太太。
这一遭走下来,杨骎怕了海也惧了船,但考虑到阿遥的身体,他还是二话不说地登上了开往津塘渡口的客船。杨骎在沿途都遍邀名医为阿遥诊治,但却没有一个大夫能说明白阿遥究竟身中何毒,倒是一个个都诊断出阿遥气虚血亏的症候,补药是开了一副又一副,但无一能让阿遥毒解病消。
“没关系,”阿遥喝下一碗苦气四溢的补药,宽慰杨骎道,“只要不毒发,我也跟没事人一样,我多吃点补药,多活一天算一天。”
可阿遥越是这么说,杨骎越加深了要失去她的恐惧,他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仿佛跟谁赌气似的:“我不要!咱们俩要长长久久的,我一定要治好你!你想甩了我,没门!我赖上你了,吃定你了!”
阿遥笑了:“你这老赖,真厚脸皮!”
杨骎越挨说越要作,没皮没脸地往阿遥胸前拱,没有留意到阿遥嘴角的笑容转换成了一丝忧愁。
这一回杨骎晕船的症状缓解了许多,他也说不上来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海上颠簸还是因为心中有所牵挂而生下了根,总而言之,他赋闲许久,觉得自己应该打起精神干一些正事,于是拿出了他和阿遥千辛万苦寻来的魏强那个藏有秘辛的木匣。羊皮纸经火一烤显出了高丽文字,而且还是密文。
解密这个事情,因为要防止泄露消息,因此不能有太多人参与,而也不能是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路途,因为会非常容易走入死胡同,所以需要同伴扶持同行,跟人生一样。
杨骎趴在床铺上,背上披着缎面的棉被,把蜡烛举近了,看了看羊皮纸上的密文,又抬头看了看坐在不远处妆台前的阿遥。
阿遥只要在有条件和有心气的前提下,都会铆着一股劲儿做个美人。她此刻将那人参玉容霜用手指挖了一块在掌心焐热,然后仔仔细细地在脸上、颈上和手上抹匀,又拿起桃木梳将一头秀发自上而下梳了梳,再用篦子细细篦了几遍。
杨骎一言不发地看着,几乎可以算作是欣赏某种艺术。无论是阿遥早上上妆梳髻还是夜里洗脸卸钗环,他都饶有兴致、看得津津有味。
阿遥从镜中瞥见了他这个愣头愣脑的痴汉样儿,有心捉弄他一下子,便用手指蘸取了一些香粉,对着他的面孔一掸,不出意外,杨骎打了个打喷嚏,阿遥咯咯地笑出了声。
杨骎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在想“你看我夜里怎么收拾你,且得让你求饶呢”。
掀开棉被的一角,杨骎发出邀请:“快进来,都给你焐热乎了。”
阿遥伶俐地钻进被窝,杨骎习惯成自然地伸出胳膊把她往自己跟前揽了一揽,阿遥保持了一个和他一样趴卧的姿势,整个人雏鸟似的被杨骎撑起来的小窝棚给笼罩住了。
打了个哈欠,阿遥侧身面朝杨骎躺下了:“你还看一会儿呀?那我先睡了。”
杨骎把目光移到阿遥脸上,嗅到她散发出的暖而甜的气息,俯下身子含住了她的嘴唇。
两个人缠绵了一会儿,阿遥喘息着推开了他的脸:“占便宜没够!昨晚上说好了今天让我歇一天的!”
杨骎眼里漾出笑意:“记住了,男人在床上跟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阿遥飞了他一眼:“你敢乱来,可别怨我下狠手!”
“我不怕!手狠了下半辈子你伺候我!”
两个人在被子里舞龙舞狮似的折腾了一番,不止不休像是要分出个胜负似的。
末了,阿遥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气喘吁吁道:“不跟你闹了,每次都说话不算话,大赖皮鬼!”
大赖皮鬼脸皮很厚不怕说,贴着阿遥的耳朵吹气:“自己技不如人还赖我,教你好几回了,学也学不会,练又懒得练,回回都是你先败下阵来,不聪明还不用功,师父我不仅领你进门还倾囊相授,你可倒好,追着喂饭都不带张嘴的。”
阿遥推开他:“呸!勾栏瓦舍里学来的骚滥本事,谁稀罕!”
杨骎往她跟前一拱:“你别冤枉好人!这些都是我读书百遍,用心揣摩悟出来的经验与心得,哪有你说得这么污糟不堪?!”
阿遥一转眼珠:“呕!你揣摩三十几年,左右手互搏自己练呐?”
杨骎不甘示弱:“哎!怎么翻旧账?我就知道,你跟那妖精似的还讲究个童男子,干嘛呀,想采阳补阴呢?龌龊的小心思藏不住了吧?说出来了吧?嗯?”
阿遥伸手拍他后背:“你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别转移矛盾!”
杨骎哈哈乐着把阿遥箍进怀里:“杳杳,不闹了,跟你商量正经事。”
阿遥在他的怀抱里挣了挣:“你有什么正经事?你压根都不是个正经人!”
杨骎捏了一下她的腰,以示小惩大诫。
“杳杳,你自己说,你算不算是我的私淑弟子?”
“我可不认你做老师!”
“我啊,好在是没有教过你一天,否则还真是不好对你下手呢!可是架不住夫人上赶着学艺,写文章呀,时论呀、骑马呀、还有……那个呀,全都得我的真传!”
阿遥在杨骎肋下掐了一把,掐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杳杳,我说认真的,你跟我一起解密文吧。”
“我不会。”
“我教你呀!”
“我不想学。”
“为什么?”
“太累了,我就想清清静静过完剩下的日子。”
“别胡说!”
“我真不想学。”
“我真需要你,除了你,我也没别人了。”
杨骎扳着阿遥的肩膀,让她的面孔正对着自己的:“这条路注定孤独而清苦,我抓住你了,没有你,我就太寂寞、太无依了。”
阿遥推了他一把:“心里的小龌龊藏不住了吧?说出来了吧?你就是自私,把我拖到这泥潭里来了,现在还想把我往深里拽,你想得美,我才不上你的当!”
杨骎搂着阿遥不撒手:“我承认我是自私,我当你是我的内眷型的谋士和军师,没有你,我不仅要孤苦,还要走弯路的。”
“少来!”
“夫人——”
“不学!”
杨骎知道她已经动摇了,只是还要再嘴硬片刻,于是使出了杀手锏:“你不想知道魏强留下的秘密是什么吗?”
“不想!”
“书都翻到倒数第二页了,你不好奇大结局?”
“不好奇!”
“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不如你的人呢!”
阿遥直接从被子里钻出来了,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审问道:“杨骎!你是不是要榨干我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你才满意!”
说完毫不留情地抱着被子在这宽敞的舱室里另找了个角落半铺半盖地躺下了,把杨骎一整个人晾在一边。
话说归说,阿遥既心软,船行又实在无聊,以及她确实闲不住,第二天用完早膳,她就主动捧着书本学起了高丽语。
她抬起头对杨骎说:“我只帮你翻译,破译的部分你自己操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