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饰豪华的马车停在了明德门前。
从明德门驶入,便是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洁净、宽阔,可供八驾车马并肩同行,是大唐最宏伟豪迈的气象体现。
顾青杳放下车帘,深吸了一口气。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还是回来了。
她低下头,看见杨骎正死死地攥着她的袖子。
“你说什么?”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轻声问,“你再说一遍?”
顾青杳把刚才深吸的那口气缓缓地呼出来,她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该说的话她已经说出口。
“我说,我要走了。”
“什么叫‘你要走了’?”杨骎攥着顾青杳的袖子尤嫌不够,他又隔着袖子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往哪走?走哪里去?”
顾青杳想把这件事的伤害压到最低,她一点一点地去抽自己的袖子,但杨骎的手握着她的手腕的力道加重,迫使她不得不一根一根地去掰他的手指。
现在不是拖泥带水的时候,顾青杳言简意赅、快刀斩乱麻似的说:“我要去找他。”
“他是谁?”
顾青杳抬头看了杨骎一眼:“你知道他是谁。你我之间,没有别的他;在你之前,就只有他。”
杨骎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什么叫做‘你要去找他’?你找他做什么?时至今日了你还去找他干什么!”
顾青杳不说话了。
她的沉默让杨骎解读出了另外一种意思,他恍然大悟似的,双手相合,把顾青杳一双冰凉的手拢进了掌中。
“我懂了,我明白了,杳杳,是我思虑不周,我知道你想找他当面说清楚,但这个时候你肯定觉得有点难面对他,不要紧,交给我,我出面去和他谈。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本来就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需要去跟他见面,你不欠他什么。”
杨骎自以为想顾青杳之所想,虑顾青杳之所虑,一番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陈述却丝毫没有动摇顾青杳的心意。
“可我想见他,”顾青杳直视杨骎的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理直气壮,“我与他有约在先,我要去履行我的承诺。”
听她这样说,杨骎微微地皱了眉:“你们约定什么了?”
顾青杳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似乎只有微微的疼痛能够坚定她往下说的意志。
“出来前,我答应过他,等我回来就和他成亲。”
杨骎的目光在瞳孔中凝聚了:“杳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开弓没有回头箭,顾青杳又深吸了一口气:“你听明白了,我就是那个意思,我要走了,去找他,履行我对他出发前的承诺,和他成亲。”
杨骎微微摇了摇头,还是个不相信的姿态:“那我呢?”
这话,顾青杳就没法回答了,是以她再度选择了沉默。
她沉默,杨骎却不打算不了了之,他的声音随着脸色一道沉下来了,顾青杳知道,这是山雨欲来的前奏,她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如果是狂风骤雨,那她就栉风沐雨。
杨骎握住顾青杳的肩膀,一分一分、一丝一丝地加重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质问她:“可你嫁给我了,你已经嫁给我了,你要怎么去再嫁给他?”
对此,顾青杳早就准备好答案:“嫁给你的是阿遥……”
这个答案彻底激怒了杨骎:“你少给我在这里偷换概念!”
然后他迅速地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我眼前的现在是谁?坐在我身旁的人是谁?和我说话人又是谁!”
顾青杳理亏,说什么都是狡辩。
杨骎愤怒而又委屈,说什么都是控诉。
“他哪儿好啊?”杨骎近乎绝望地问,“他到底哪儿比我好啊?”
“你不是已经嫁给我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回头去找他?”
顾青杳低下头,微微有了一些惭色:“因为我没有想到我能活着回到长安。”
“你要去找他,那我呢?我算什么?你把我当做什么?一个玩意儿?一件泄欲的工具?一个供你作践的对象?”
顾青杳也觉得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但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没得选,只能走到黑。
“子腾,这段时间,我如何待你,你心中有数,又何必……”
“我原本以为你是真心待我的,可是现在我怀疑你只是旅途寂寞,想找个人打发时间罢了,这个人是不是我根本无所谓,只是当时当刻,只有我,你没得选罢了!”
顾青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对上杨骎的愤怒,交锋中几乎有兵器碰撞的声音。
“子腾,我自问在关外的这些日子,我把我所有的、我能给的,都给你了。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存疑的话……那我们之间确实什么都不剩了。”
杨骎在极致的愤怒中居然浮上了一丝笑意,说不上来是对自己的嘲讽还是对顾青杳的佩服。
“杳杳,为什么你在撒谎的时候都看上去这么真诚?为什么明明是你在伤害我,却表现得像是你受了伤?”
她没有正面回答杨骎的问题,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用游魂似的声音说:“我时日无多,而余愿未了,只能负你了。”
杨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什么叫只能负我?为什么不能负他!”
杨骎的呼吸颤抖起来:“你已经爱上我了啊……你既然已经爱上了我,又怎么还能回头去爱他——”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无声地苦笑了,笑自己自欺欺人。
“你没有爱上我,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对你说过很多次,但你……你一次都没跟我说过……”
他拉着顾青杳面对自己,笑着问:“反正你不是已经负了他一次了吗?再负一次又能怎样呢?”
顾青杳没有想到他会用这一点来戳自己的软肋:“你什么意思?”
杨骎把身子微微后仰,像是在欣赏顾青杳此刻的表情:“你这算什么?先吊着他,又玩着我,负他一回,再负我一回,你想证明什么?顾青杳,我看你就是个——”
他突然收住了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顾青杳的表情也变了,脸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忧郁与哀戚,也带上了不知是嘲讽还是鄙夷的一点笑意。
“你想说什么?”她揪着杨骎没说完的那半句话不放,“说出来啊,你看我就是个什么?我都敢听,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她微笑着逼上去:“好,你不说,我替你说。你是不是想说‘顾青杳,你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吧?’”
杨骎立刻否认:“我没有这么说!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
“你是没说出来,”她很平静,“但你就是这么想的!”
顾青杳原本想好合好散,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她站起身准备下车,被杨骎一把拉住了。
“话没说清楚,你不许走!”
顾青杳就又坐下了,不带任何情绪地问:“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杨骎想,她连话都已经懒怠和他再多说一句。
回想他们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好时光,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的工夫。
一个月,把他一生的幸福全部耗尽了。
他希望顾青杳还能和他吵一架,可是她现在只是坐着,等待着他歇斯底里地释放完属于弱者全部的不安、不甘、不忿,慈悲得近乎冷酷。
“顾青杳,从来没有谁像你这样的对待我,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你践踏别人对你的真心,你会遭报应的。”
“今天,你从这辆马车上下去,就是站在了我的对立面,你想清楚,我不伤害你,不是因为我不能,更不是因为我不会,你不要让我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
杨骎没滋没味地发表着既没水平也没有风度的狠话,并不能替他找补回来任何情绪上的损失。
顾青杳的语气也平静了,平静得毫无波澜,一潭死水一样。
“如果你要报复我,我也毫无怨言,我接受这是我背叛你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在这世上的时间也不多了,再大的痛苦也都有一个尽头,你抓紧时间吧。”
“我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你报复我一个人就行,别连坐不相干的人。”
杨骎知道她担心连坐谁,非常不屑地一哂:“倘若我不答应呢?”
顾青杳似乎并不受这威胁:“那么,这就是他认识我所要付出的代价。”
她起身,躬身走向车门,临走时回头又强调了一遍:“关于流莺的一切从现在开始正式结束。关外的一切,就留在关外。”
说完,她跳下了马车,在阳春三月的午后阳光中走向了明德门。
杨骎坐在车上目睹着顾青杳越走越远的背影,挥手召来随从,下达了第一条报复她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