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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七十 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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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道然脚刚抬过公廨后堂的门槛,便听见一缕琴声。他下意识要退步,这么一进一出,带得手中笼鸟鼓翼叫起来。

琴声止息,梅道然知道那人见了,也就打帘进去。

案头文书堆积,另一炉残香、一张续过的断琴。岑知简坐在后头,抬首看他。

“秦少公来了,外头的事也料理了。你甭往心上放。”梅道然说,“萧将军既然托付给你,就是劳你担大任,反倒带累你受委屈,我替他赔个不是。”

他压根不瞧岑知简的眼睛,像有人赶着要紧忙说完,突然想起什么,道:“你如今代管潮州,施布号令多少不方便,我找了这东西来,已经驯好了,多少能代个话。你瞧瞧趁不趁手?不趁手我再换了。”

岑知简一看,他手里提一只竹笼子,笼中一只洁白鹦鹉,正垂头理羽毛。

但鹦鹉顶多学舌,如何替人传话?

梅道然说:“影子有一套方法。”

他见岑知简无动于衷,又道:“太详细的指令虽不成,但简单的是否、或者请人还是送客,这小东西都能做个嘴巴。还有你的嗓子。”

梅道然道:“我找了几种药,应当有些效果。你要不要试试?”

岑知简依旧没有表示。

梅道然有些尴尬,正搜肠刮肚找些别的话,那鹦鹉突然叫道:“郎君,郎君。应他,应他。”

岑知简轻轻一笑。

如冰雪涣然,春光初绽。

梅道然微愣,旋即别开脸,捻了捻手指去摸鼻梁。突然听桌案响了两声,抬头,岑知简正做了手势问:驯了许久?

梅道然说:“嗐,岔着平时的功夫。”

岑知简默了,口里心里都是,倒显得缁衣上的白鹤更活泼。梅道然看不出他想什么。

这样僵持许久,梅道然自觉到了该走的时候,便搓了搓手,要开口。

忽然,案上又叩两声。

岑知简两手一动,像一对并蒂白莲微欹,或一双比翼白鸟轻翻。

怎样用它,劳你教我。还有那药。

岑知简说,辛苦你了。

***

褚玉照问:“殿下没有别的话。”他这个问句像肯定。

陈子元放下酒碗,说:“没有。”

褚玉照点点头,吃尽碗中残酒。

陈子元道:“殿下也是为你考虑。虎贲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纵然离营,哪天回来,大伙还能不认你?只是灯山那边……自打你阿姊没了,一直群龙无首,殿下顶多提纲挈领,千头万绪哪能亲力亲为?殿下指派你去,也是倚重你。”

“子元,无需劳费口舌。”褚玉照淡淡道,“别说只是离营,就是哪天殿下要我的命,褚鉴明也定无二话。”

陈子元急道:“我当你是个明白人,你怎么也在这里赌气?”

见褚玉照只低头吃酒,陈子元也说不出什么,和他一碰,将自己碗中酒吃尽,“殿下也不是怪罪你。今日事出突然,殿下要我来,就是要查问背后是谁挑唆。”

褚玉照道:“殿下自己心中清楚。”

陈子元试探道:“贺兰?英州?”

褚玉照看他一眼,“英州。”

陈子元急道:“娘的,你这不也心里清楚吗?人家把你当枪,你还真上?”

褚玉照道:“蛇不见饵,如何出洞?”

陈子元哑巴了。

敢情你俩做局,把我自己晾外头。

褚玉照见他神色,道:“没通过气。”

陈子元回过味来。秦灼撵他出来,一半是为下饵,一半是真的恼他。

这么一来,陈子元还真有点替褚玉照委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道:“你这番心意,我定然转告殿下。”

褚玉照冷笑一声:“殿下一心照沟渠,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看来他公然驳岑知简来打萧恒的脸,多少也夹了一半的私恨。

怎么这么乱呢。

帐中灯火幽微,映在碗底,像秦灼红衣飘渺的倒影。陈子元看了一会,蓦地觉得像白衣。他低声问:“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看不上萧重光?”

褚玉照措辞尚未开口,陈子元已说:“还是鉴明,你只是瞧不上殿下喜欢的人?”

褚玉照定定看他一会,“他在误殿下的终身。”

“殿下回秦正位,就是新的大公,必须有一位体敌而尊的公夫人。萧恒一无家世,二不能出子息,三则不能容人,他是要殿下断子绝孙。”

陈子元有点迷糊,“他连羌君都能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这还叫不能容人?”

褚玉照冷笑一声,不答。

陈子元道:“你倒比殿下想得要长久。”

他又吃口酒,叹道:“断子绝孙,鉴明,你挺狠。”

褚玉照看着他,“若萧重光真不愿,你觉得殿下会娶妻生子吗?”

“会。”陈子元斩钉截铁。

他太知道秦灼这个人,可以心甘情愿,绝不能被要挟逼迫。他愿意从萧恒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是他自己的事,但萧恒若提要求,秦灼这个老婆决计要娶。娶完他定又自觉愧对人家姑娘,只能左右备受熬煎。不过以陈子元看,萧重光其人,还真张不开这个嘴。

啥锅配啥盖啊。

脑中一道电光一闪而过,陈子元一个激灵。

“鉴明。”陈子元突然叫道,“若你和萧重光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褚玉照陷入沉默。

陈子元看在眼里,冷气微吸。

他真在思考。

灯下,褚玉照神情凝重,一时肃穆,立了人一身寒毛。

许久,陈子元方轻轻喟道:“我可算明白了。”

“什么?”

“你和温吉之前到底有姻亲。为什么我俩结亲,你半点不生气。”

褚玉照抬眼看他,眼底一无情绪,又似万千情绪毕尽。

“鉴明,你不知道殿下那些年被作践成什么样,如今他为了萧重光的一只右手就能再去笼络贺兰……”陈子元没说下去,“咱们殿下惯来嘴硬,实则藕断丝连婆婆妈妈。不过我冷眼瞧着,萧重光却是个干净利落的。那话怎么讲来着?——你若无情我便休。殿下前夜找他,他第二天大清早就头也不回跑去西塞——他要断,才是真的断了。”

***

陈子元一大清早去见秦灼,却扑了个空。见桌上糕点还热乎,又没被动过,寻思秦灼一会便回,就坐着等。谁料这一等就过了两顿饭功夫,陈子元捏了块冷糕正要咬,院中忽然响起马蹄声。

秦灼从余晖里走进屋,陈子元忙迎上去,道:“挑唆闹事的人已经查出来了。”

秦灼拿了碗冷茶吃,陈子元虽没拦,也忙叫人烧水。秦灼放下碗,问:“在虎贲还是潮州营?”

“咱们这边。”陈子元说了个名字,“要不要……”

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留着他,”秦灼放下茶碗,“我有用处。”

陈子元应一声,将糕点碟子摆到秦灼跟前,“一整天一口饭都没吃?亲哥你这胃是真不想要了啊?”

秦灼捏了块桂花糕,“潮州境流进来一批黑膏。”

陈子元冷气微吸。

萧恒才走了没几天,虎视眈眈者就忍不住下手。

秦灼正气定神闲嚼那块糕,陈子元一忍再忍,等他拿茶水送下去才问:“啥路子?”

“锦水鸳。”秦灼微笑,“里头的暗娼。”

他拿帕拭手指,“他们本想借妓女流动把阿芙蓉传进潮州妓馆,再经由嫖客染遍全境。只是料不到,萧重光早把妓馆打了个一干二净。”

这倒叫无心插柳了。

陈子元皱眉问:“锦水鸳有黑膏——羌君也沾手了这买卖?”

“未必。”秦灼道,“虽然上次他邀我去那边,但显然是冲着萧重光去的。要论最恨萧重光,他还排不上。别忘了上次做局的还有谁?”

“你的意思是,卓凤雄和英州?”

秦灼笑了笑:“上次谈崩的买卖,不就是在这事儿上头么?只怕是瞧潮州群龙无首,盼着出事呢。”

陈子元思索片刻,问:“暗娼里的人,你想怎么处置?”

“虎贲已经将人收押,尽数转交到潮州营那边去,一切听从岑郎安排。”

听秦灼这意思,是打算置身事外。

陈子元转念一想,也是,昨日刚出了那一档子事,他殿下再不清醒也不至于这时候去蹚浑水。他端详秦灼面容,秦灼显然今日洗沐过,衣衫鲜洁,精气神也好,眼下只有些淡淡乌青。马鞭和吃剩的杯盏搁在一处,似乎也沾染了桂花糕的淡淡香气。

陈子元不好多讲,也找不出话,双手从膝盖上一擦,道:“我瞧瞧茶水煎好没有。”

他刚起身,冯正康已快步走进门来,抱一抱拳,“殿下,英州有使者前来送礼,贺萧将军接受招安之喜。”

若来贺萧恒受封镇西将军还讲得过去,贺他接受招安,不就是变着法骂他没骨头吗。

陈子元扭头,却见秦灼似乎来了兴致,问:“来了多少人?”

冯正康道:“来了一窝,但按您之前的吩咐,但凡外头的来访,咱们只放一个进来。”

“岑郎到了么?”

“到了,带着鸟在前头周旋呢。梅蓝衣说还是要请您过去主持大局。”

刚出了一场纷争梅道然便抛下这话,是代表萧恒抬他的权威。

秦灼将帕子掷在案头,含笑道:“成,那就过去看看。”

***

秦灼跨进门时正听鹦鹉叫道:“不准,不准。”

岑知简坐在太师椅里,拿舀酒用的漆斗给鸟添水。梅道然抱刀立在一旁,沉沉注视堂中人,余光见秦灼来,遥遥抱拳,“少公到了。”

岑知简也颔首致意,却没有让位的意思。

秦灼从下首随便坐了,一抖衣摆将腿叠起来,这是个无论怎么看都傲慢至极的姿态。他后背往椅中一靠,没分半个眼色给堂下,只问梅道然:“讲到哪里?”

梅道然说:“这位英州使者的意思,要问咱们个私自扣押之罪。”

“新鲜。”秦灼这才掉头,“敢问贵使,私自从何讲,扣押从何来?”

那使者脸色很不好看,冷笑一声:“潮州毫无交涉就扣押我英州人口,无权而行,还不是私?少公收了一批妓女进军营,到底打的什么盘算,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贵使一清二楚,我却不知情。”秦灼很诚恳,“还请贵使知会一声,我究竟要打什么盘算?”

使者脸皮涨红,“秦少公不愧是被金屋娇藏过的人,私德败坏竟至于斯!”

秦灼不恼不怒,徐徐拨转虎头扳指,“我私德败坏,原来贵使是借着送礼的筏子要人来了。岑郎以礼相待贵使却别有居心,是不诚。萧将军明令禁止阿芙蓉入潮,锦水鸳所作所为是把萧将军的脸往地上踩!”

他语气陡然转厉,使者骇然之意尚未褪去,秦灼已和声笑道:“真当将军走了,潮州就没有管事的人了?”

他拨正扳指,道:“自然,我说话也做不得数,一切的意思要看岑郎。”

梅道然立即道:“岑郎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使者竟也没有纠缠,拱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也没有多留的必要,这件贺礼请少公——岑郎代为收下。”

侍人将一把长刀捧上来。

一瞬间,梅道然双目圆睁。

那刀的鞘,分明属于曹青檀的玉龙刀。

秦灼见他脸色微变,转头看去,“贵使这是什么意思?”

“天下第二玉龙宝刀,谁能未闻如此威名?我家使君四海遍访,却只寻着刀鞘,便做了个仿品献给萧将军当摆件看。”使者拱手,“岑郎收下,在下便告退了。”

岑知简看了梅道然一眼,点了点头。

待使者退出门去,梅道然横刀在手,拔刀出鞘。

的确是一把仿刀。

刀刃没有用铁,反而用的骨料。骨色并不洁白,已经微微泛黄,看骨质纹理,似乎很有年岁。

梅道然手滑过刀背,手突然剧烈一抖。

这个裂口。

秦灼察觉他神色不对,问:“怎么了?”

梅道然没有出声,深吸口气,手指缓缓捏上刀刃。

“这是人骨。”

岑知简撑身立起,秦灼也缓缓坐正。堂中一片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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